今天到此为止。他慢条斯理把衣裳整理好,臣到底是活人,这么三番四次的逗弄,会伤身的。既然眼下时机不成熟,还是待一阵子再说。请上整好衣冠,出温室吧。这两日外埠奏报甚多,想必客曹不时会求见,咱们在这里耽搁久了不好。那些四夷事,上先过目,要用玺时可以传唤臣,臣在官署内静待。
    结果兜兜绕绕,天子六玺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他牺牲色相被她结实摸了几把,将她搪塞过去,这就穿戴整齐,打算出门了。
    她恼火,又不能把他怎么样,气呼呼系好了腰带,拉着脸站在那里。他耐心等她收拾完了,转身打开温室大门,那些侍立的huáng门早就被她屏退了,所以甬道内寂静无声,只有灯座上油蜡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回身对她微笑,走吧!说着提袍跨了出去。
    可是还没走两步,她从后面跳了上来,他慌忙兜住了,她亲昵地在他颈间蹭了蹭,郎君背我。
    他怪她任xing,在那尊臀上拍了一下,不怕叫人看见么?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怕什么?她的一条胳膊伸出来,往前一指,就背到那里,然后我下来自己走。
    他宠溺她,爱人之间的小qíng趣,当然唯命是从。他就那样负载着她,袖缘在地上逶迤,拖出一条缠绵的曲线。她在他耳边哼着嫁歌,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他只是轻笑,这短短的一截甬道,走不到头有多好。
    温室本就建在路寝庑殿的最深处,经过几间用以密议机要的夹室,再拐个弯,便是温德殿正殿。甬道快要到拐角了,她有些依恋,轻声说:郎君走慢些。他听她的,一步分作两步走。她恋恋不舍,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走得分心了,她又不愿分开,一时疏忽竟过了那个螺道。
    原本是存着侥幸心理的,当然万一真遇上人也没什么。结果事qíng便往坏的方向发展了,路寝正殿里有六七位等着回事的卿和主事,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丞相背着少帝出现,他们脸上的惊惶,大大赛过了那两个本应当心虚的人。
    众臣疑惑不解,脑子里千百种猜测,却不敢再直视,忙垂首退到一旁。御前huáng门也不知所措,不敢贸然上前,脚下只管却步,迟迟在殿上徘徊。
    撞个正着,有点倒霉,扶微懊恼地把额头抵在了他背上。本想下来的,他却悄悄紧了下胳膊,气定神闲一直将她背到了绣幄里。
    陛下过会儿还是传侍医看一下吧,如今天寒,受了伤不易恢复,必要时正骨才好。
    他是聪明人,给她找了个很好的台阶下,她立刻便接了话茬,笑道:有劳相父了,今日失仪,还请相父不要见怪。
    他说无妨,不苟言笑的脸,看上去人模人样的,陛下若没有吩咐,臣便告退了。东曹掾呈送入京的奏疏,后日朝会上还需众议。兹事体大,请陛下早作决断。
    扶微点了点头,朕心中有数,相父请回吧。
    丞相长揖,退出路寝,他转身的霎那,她看见他绛裳的布料都皱了。想必刚才在温室里纠缠太过,留下了这点隐约的破绽。她偷偷扯了扯腰下的袍子,大带扣得紧,尚可以绷紧上身的缎面。
    各官署的人,将各自的政务一一呈报上来,少帝端坐上首,蘸了朱砂来批阅,那微蹙的眉头,充分说明天子是很威严的。这样应该不会受他们怀疑吧,本想感慨一下丞相从小看着自己长大,她与丞相叔侄qíng深之类的。但转念一想,是焉非焉关这些人屁事,免得越描越黑,索xing闭口不提为好。
    路寝里一坐便是老半天,事都办完后起身,发现腿麻得厉害,不害立刻上来相扶,主公伤得不轻吧?臣这就传侍医来。
    她说不必,就轻轻扭了一下。
    不害的小眼睛里装满了诧异,既然轻轻扭了一下,怎么就需要丞相背出来呢可是在少帝严厉的瞪视里,他吓得不敢喘大气了。想来主上年轻好得快,刚才走不得路,坐了这半日,自己自愈了吧!
    扶微装模作样,踮着足尖挪出路寝,见廊庑那头有人走来,暮色里辨不清容颜,但这身形她熟悉,是上官照。
    自那次争执过后,她就没有再好好和他说过话,他也忙着办翁主的丧事,到禁中通常露个面就着急离开。这是第几日了?算了算已是第五日,想必府里的事都办完了。
    他踏着宫灯的光晕走来,甲胄铁片相击,啷啷作响。她停住步子眯眼看,他到她面前,温和的目光一如往常,陛下伤了脚,行动不便,臣背陛下回小寝。
    他将铁甲卸下,绛红的深衣,称得眉目如画。卸完转过身半蹲下来,扶微碍于男女大妨,有些迟疑,可以传抬辇
    他的嗓音哀伤,让臣背背你吧,臣已经快要不记得小时候的陛下了。
    她鼻子一酸,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她受尽倾轧,是他扶持着她,她坐在桃花树下痛哭流涕,是他默默伴着她如何人长大了,那些年幼时最真挚的qíng义便淡了、不见了呢?
    她说好,伏在他背上,他稳稳背起她,她让近身的人远远跟着,以便他们好说话。
    阿照
    他嗯了声,不问世事的贵公子,应起这一声来,总有股慵懒的味道。
    琅琅发送了?
    他说是,她还没有及笄,不能在家里停灵太久。碍于她父母不在京城,我没有将她下葬的权力。昨日送进北邙山上长生殿里了,命人在那里供奉香火,待朔方来人,由他们处置吧。
    她叹了口气,朔方来人恐怕来不了了。
    他沉默下来,有人参盖侯通匈奴,造直道以谋反,这个消息早就在禁中流传了。谁的手笔,不说他也明白。朝中已经开始调动军队,盖侯再骁勇,怎么对抗整个国家?既然这里有了奏疏,那里的兵权必然大半已经被控制,丞相办事,从来滴水不漏。
    经历过一些刻肌刻骨的事,心肠确实会慢慢硬起来。琅琅入殓的头夜,他感到恐惧,连堂室也不敢去。第二日他在棺椁前坐了一夜,逐渐想通了一些事。他不再是平昌侯跟前脸软心慈的三公子,这风云际会的时局下,必要有一颗杀戮之心才能活下去。
    他曾记得小时候的少帝,死了一只雏鸟都会哭好久。如今呢?她的转变不是她所愿,是无数诛心的催bī造成的,他想他终于可以理解她了。
    她靠在他背上,还像小时候一样,抓着他肩下的袖子,不懂得拥抱他。他缓步往前走,隆冬的夜,寒流迎面而来,胸口是凉的,背后有她温暖,却是热的。他唤了声阿婴,我不成器,让你失望了。
    她不说话,手下紧了紧。
    他眼中cháo汐泛滥,面前的复道都是模糊的,待平稳了声息才道:我迷失了,走了好大一段弯路,花尽了所有力气才回来我本当怨恨你,可是我再三问过自己,发现对你仍有一颗赤子之心。我想我今生是无法摆脱这宫掖了,但愿你还能给我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第57章
    扶微知道,他的屈服并不是因为认同她做得对,还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份多年的qíng义。
    有时候感qíng可以让人免于孤单,有时候却是桎梏人的枷锁。她有些惭愧,自己用了这样的手段让他回归,他真的向她低头时,她心里的酸楚,却多得要溢出来了。
    她讷讷的,微摇了摇他。他蹲身放她下来,复道凌空,风很大,她拢着袖子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九岁那年上巳节,我同你说过的话,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都是出自真心。那时懵懂,甚至想过以后嫁人,一定要嫁给你她羞惭地微笑,这算少时的一个梦吧,今日同你说,也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放弃你,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想留下你。
    他点头,他懂得,有些事就是这样失之jiāo臂,若没有缺席那几年,也许现在的qíng况会大不一样。她还在,但是她的心归了别人,他愿赌服输,只要能守着她的人便好了。
    这世上能护你周全的只有丞相,你如今同他在一起,我觉得你做得很对。他努力挤出个笑容,假装大度。
    她却摇头,我与他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能护我。我这人心狠手辣,你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感qíng负累,也许我会做得更好。可是如今,我开始瞻前顾后,他也一样。想是谈qíng说爱并不适合我们这样的人,你不懂得,和喜欢的人勾心斗角有多伤qíng,可惜明知痛苦,也还是放不下。你与他,是我最难割舍的人,一个qíng同手足,一个深得我意。我今生可能除了权力,再也不配享受其他了,有你们在,至少我的人生还算圆满。所以请你成全我的贪婪,求你们都留下,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站在灯下,冠下组缨飞扬,在这隆冬的夜,异常鲜亮。
    天下谁人没有私心,就连他自己,也总是qíng难自已的向往她。她的选择是符合帝王之道的选择,他虽然不能苟同,但是绝对理解。她也不容易,男人为帝尚且需要披荆斩棘,何况她是个姑娘。
    他抿着唇,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他想告诉她,她心里有丞相,他心里有她,彼此相安无事,谁也不能gān涉别人的心事。就这样走下去,以后再不会彷徨,以后一往无前,为他们保驾护航。可是不能说出口,他害怕她知道他的心,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那可怎么办?他只有一再微笑,笑得心里生出蒺藜来,喃喃道:不需你相留,我也无处可去了。
    扶微曲解了他的意思,愈发感到惭愧,是我把你bī成这样的。
    他说不,即便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如果没有你危难中极力保全,我应当死在武陵反案里了,哪里还会有今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知好歹,是我愧对你。
    各自检讨,会陷入一种两两难堪的境地,于是两个人对站着,彼此都感到困顿。扶微只得没话找话,今夏的荧惑守心,你还记得吗?
    他说记得,我那时尚在廷尉狱,听两个狱卒说起,当时心里便很着急,可惜不能到你身边来。
    她叹了口气,白茫茫一片雾,被风一chuī便散了,到今天整半年了,庆幸我还活着,丞相还在位。但是我觉得,荧惑守心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过不完了,因为时时会有威胁,因为我的身世我有软肋。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就得不停杀人,一旦大白于天下,会是多么可怕的变故,我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