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一声令下,宿值的huáng门立刻有条不紊承办起来,她就站在那里,看着四个人把榻搬进殿,起先离寝台有点远,隔着一扇屏风,她努了努嘴,近一点儿,那么远如何听得见君侯说话?
    小huáng门应了声诺,忙使眼风命人往小寝里运,运至帷幕前停下,回头看少帝脸色。帝不悦,又努了努嘴,夜半起来侍奉,要跑这么长一段路,朕会着凉的。
    于是再往里搬,放在离寝台五步远的地方,不害说:主公,还要近点儿么?再近可就上寝台啦。
    扶微瞪了他一眼,嫌他多嘴,然后假惺惺道:相父病中,依旧心系社稷,实在令我感动。今日先不谈政事,相父好生养病。
    丞相卧在帐后,嗓音平平,无波无澜,臣得陛下垂询,僭越高卧龙chuáng,栗栗危惧,不胜惶恐。臣乃小疾,尚可自理,求陛下及早安置,莫再折煞臣了。臣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看看,配合得多好,连扶微都要被这君臣qíng深的戏码感动了。她说不不不,我自小受相父教诲,相父身qiáng体健,我无处回报。现在相父染病,宫人伺候终究唐突,还是我亲自侍疾,才可令我安心。
    本以为他会再推辞一番,她也想好了应对的说法。谁知他沉默了下,说了句也罢,就再也不吭声了。
    果然耿直省时,速战速决。她讪讪笑了笑,明早的传闻大概会从君臣苟且改成权相狂妄了,丞相真是处处顾念她,将来一定是个好夫君,好父亲!
    她摆摆手,跪在榻前熏被褥的侍御得令,纷纷躬身退了出去。她重又把衣冠逐样脱下来,边脱边想,为了享受片刻的缠绵,她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的嗓音幽幽传过来,陛下上寝台吧。
    她说不了,明早人来人往,起晚了以为你我共度chūn宵,以至君王不早朝。再说你在我身旁,我怎么忍得住不下手呢,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他听后很难堪,便不再坚持,坐起身把垂落的chuáng帐挂在银钩上,这样即便相距几步,也看得见彼此的脸。
    扶微躺下,伏在厚厚的锦囊上,他面朝她这里,遥遥相望,也觉得这冬夜温暖如chūn。
    要盖好被子,别让凉风灌进被窝里。
    她嗯了声,你今日受累了,快睡吧。
    眼巴巴对望不是办法,她先阖上了眼,他依然还在看着她。有时两下里比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爱得比她深,或许她随时可以从困境里挣脱出来,他却不能。
    一夜北风紧,他睡得不很沉,中途听见她翻身的动静,一会儿下榻爬上寝台照看他。他有意不睁眼,她摸摸他的额头,替他掖好被角,便又退回去了。
    第二天自觉好得差不多了,收拾妥当准备回相府。殿门一开,铺天盖地的白撞进视野,她在他身后,他听见她结结实实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厚!她悄声说,不能失了帝王威仪,不可大喊大叫在雪地上打滚,于是她装作一脸漠然,背着两手,走到了廊庑下。
    她喜欢听鞋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能真实感觉到冬日的趣味。于是就那样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过厚如毡毯的月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建业有些着急,举着伞说:雪还没住呢,陛下小心受凉。
    她抬了抬手,瑞雪兆丰年,如果不成灾,明年的年景一定很好。
    丞相知道她是高举着忧国忧民的幌子,满足自己那点孩子气的喜好。也不言语,只是对cha着袖子纵容地看她。等她把月台上那片走遍了,又想下台阶,他才出声阻止:陛下保重圣躬,丹陛湿滑,千万下不得。
    她才怅然回头,相父要回去了吗?
    他点点头,多谢陛下关怀,臣已大安,还有好些事要办,这就告退了。
    她咬着唇想了想,小寝里有暖袖,相父随我进去拿。
    他本想说不必的,但她并不看他,径直走进内寝,他没办法,只好跟了进去。
    扶微蹲在朱漆的矮柜前翻找,找了半天,掏出个信期绣的绦绢手套来,里面fèng了厚厚的棉絮,是上年太仆从张掖给我带回来的,你戴上,别冻着了。
    她用的都是男人的款式,所以就算赠与他,也不会感觉突兀。
    丞相推辞,上自己留着吧。
    她说:我还有。指了指柜中,朱红菱纹罗的,我喜欢这个颜色。
    终究是女孩子,更中意鲜焕的色彩。她虽然笑着,眼里有隐隐的哀伤,亲自替他戴上,然后挤进他怀里。
    你要走了语气万分不舍。
    他拢着她的肩背,笑道:又不是不见了,做什么这样?
    姑娘家有丰沛的感qíng,多愁善感起来是他不能理解的。她仰面说:我想一直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恐怕很难,即便是两个男人,也必须避嫌。
    他低下头,缠绵地吻她,贴着她的唇角道:我得了机会便进来看你,好么?
    她又追过来,只是一下接一下地轻轻啄他。他被撩得火起,忽然转身把她压在墙上,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真像个占山为王的匪首。
    榨光她肺里的气,叫她不得不求饶。她呜呜低吟,两手抓住他的袖子摇撼,他才放开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气息自然也不稳,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粗喘了半日,对看一眼,才吃吃地笑起来。
    我的嘴叫你亲肿了,不好相送。
    她的嗓音轻柔,无关穿戴,就是个娇俏的女郎。
    他抚抚她的脸颊,不用你相送,外面太冷,别再出去踩雪了,知道吗?
    她点点头,见他抬手紧了紧颈上暖兜,转身走出了小寝。
    这一夜雪厚,所幸城中有人清道,车毂走过没有费什么周折。丞相思量着,已经三天未去幕府了,要不要趁此过去看看。还有盖翁主,少帝下不了决心,他该不该为她做决定脑子里千头万绪时,軿车已经入闾里了。
    算了,回去换身衣裳吧。领褖还留着她寝台上的香气,叫他心绪不宁。下车踏上木阶时,不得不扯了扯玄端的下裳今日的绫袴,穿得实在不舒坦。
    本想回去稍稍休息一下的,没想到刚踏进门槛,一个身影从边上纵身扑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颈,老友,想我没有?
    丞相一慌,你怎么又回来了?
    连峥嬉皮笑脸,很惊喜对不对?
    惊喜个鬼!丞相满脸嫌弃,这回又是无诏入京?我发现当真要好好处置你,你才能踏踏实实在天水呆上一年。
    丞相显然不欢迎他,走得脚下生风,不过连峥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他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这次我是回来参加陛下大婚的,没想到路上遇见雨雪耽搁了两日,等我进京,喜事都办完了嗳,你不问我何时来的?
    最好不要是昨晚,丞相闷闷不乐地想。谁知那损友哈哈大笑,昨晚。他顿时眼前一黑。
    结果你昨晚整夜都没有回来,原来留宿禁中了!
    他不想理他,匆匆赶回了卧房。进门发现chuáng上被褥凌乱,他大觉恼火,连峥,你怎么又不请自来?
    锦衣侯剔了剔牙花,你我二十多年的朋友,何需相请啊。指尖又指向了东边的黑漆大柜,我想问问,那里头装的是什么?带血的被褥和裤子,不会是你的吧?还有那个抱腹
    丞相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连峥被他踢得龇牙咧嘴,重色轻友,你对我从来不留秘密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是两条光棍,当然没什么秘密可言,现在怎么能一样!
    他郁郁寡欢,连峥觉得可疑,拿肩顶了他一下,这一夜是议政啊,还是有别的要事?
    丞相寒着脸并不理会他,转身吩咐外面的婢女,命她们送换洗的衣裳来。连峥斜着眼打量他,要换裤子么?昨夜艰难吧?
    他脸上一红,斥了声胡诌,你就不能回自己的府邸,哪怕洗漱一番再来见我也不迟。看看你,邋里邋遢,还睡我的卧房,我真想宰了你,扔到城外填井!
    锦衣侯当然不是被吓大的,丞相出言恐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早就已经练得刀枪不入。婢女送深衣进来,丞相躲到屏风后换衣裳,他拿火筷子捅那shòu足温炉里的炭火,慢条斯理道:我就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早前和你怎么说的?你还死不承认!如今好了,我的话全应验了,你还不谢谢我这个大媒?
    丞相一言不发,不知是在自省,还是在酝酿风bào。连峥盘腿坐在莞席上,尚且怡然自得,不久便见他从里间走出来,开始寒着脸兴师问罪,柴桑翁主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连峥噎了一下,自然不敢承认是他泄露给少帝的,别过脸道:与我什么相gān?
    丞相冷笑了一声,这事只有你知qíng,绝对同你有关。
    连峥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见他两眼如鹰似的盯着他,他便一阵心虚。没等他bī供,就推开凭几破罐子破摔了,一梗脖子道:是我告诉少帝的,那又如何,你们不是好好的嘛。你这人的脾气我最知道,若少帝没有死缠烂打,你不知还要惺惺作态到什么时候。燕相如你都块三十了,再矫qíng下去连孩子都生不出了,就别故作矜持了吧。你看我,我是一心为你考虑的,你不谢我,还来责怪我?
    丞相冷静下来,想想这乌鸦嘴虽然不严,但从来不存坏心,便不同他计较了。
    炉上温了一壶酒,他提过来,为他斟了一杯,你回来得晚,错过了一场好戏。昨日千秋万岁殿里大宴,楚王向我发难,源氏诸王坐山观虎斗,我知道盼着少帝亲政的不在少数。
    连峥放下酒卮哼笑,我若在,非同那个老乌guī好好理论不可。自己的封邑都管不好,还有这闲心过问朝政!说到底,这事需看少帝的意思,就藩各地的王侯没有立场cao心。楚王要做领头羊,狠狠打压就是了,这个你最在行。我想他昨日殿上得意了,今日不知怎么悔断肠子呢。
    他听后笑起来,呷了一口酒道:说得也是,安逸得太久,便有人蠢蠢yù动。
    巴结你的人也不少,我一早坐在这里,听说胶东王和夏缨候遣家老送拜帖过来,可惜你还未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