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笑得憨厚,摆手道:上谬赞,臣无治国之略,安邦之才,唯有这种小事,是臣尚且力所能及的
    不不不,皇叔此举利在千秋,这些书籍可传世,绝不比治国安邦逊色半分。她接了huáng门送来的兵书翻看,一面看,一面欣喜拍膝,对这些孤本赞不绝口。
    敬王面上却没有喜色,他依旧端正跽坐着,犹豫了再三,似乎有些yù言又止。
    扶微察觉了,放下简牍辨他神色,皇叔可是有话与朕说?
    敬王长长呃了一声,谨小慎微惯了的人,要他把大事说圆融了,需要耗费不少脑力。他对少帝觑了又觑,半晌才道:臣在半月前接塞曹掾史奏报,称在臣所辖蜀地边界拦截了一支军队,人员数百,车辇六十,所运皆是甲胄兵器。兵曹以为是朝廷发派的配给,本没有放在心上,然索要凭证,不能提供,扣押至四更时分竟yù潜逃,才惊觉事态不妙,匆匆禀至臣官署。臣令严查,查下来的结果亦不佳他从袖笼中抽出卷牍,jiāo由huáng门呈送上去,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扶微蹙眉审视他,打开那封卷轴看,由头至尾一字不漏地细读,结果确实如他所说的一样,十分不佳。
    她按捺住了,将竹简卷起放在一旁,兵是荆兵,兵器甲胄由燕氏出资,从顾川运经蜀境,再入荆王封地
    敬王站起身,对掖起广袖向少帝长揖,回禀陛下,臣唯恐有错漏,再三再四审问,结果正如奏牍上所陈,绝无半点出入。臣不敢欺君,又恐奏疏命人传送入京未必能够到陛下手中,故此次以运书为名面见陛下,亲自向陛下回禀实qíng,还请陛下圣裁。
    扶微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事太蹊跷了,捏造燕氏与荆王勾结,本是她用以挟制丞相的手段。就连上次匿名的陈条也是她安排下的,结果现在居然弄假成真,实在费思量。
    大规模私造兵器,不是小事,无兵权者涉兵事,更是获罪满门的罪过。看来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借机对付丞相了。这人会是谁?荆王是绝无可能的,便是要拉拢丞相,也没有先将自己置于砧板上的道理。说实话,这案子一出,对她倒是极有利的,只要将计就计,便可一箭三雕。但她不能这么做,否则便对不起今天的满腔爱意和含qíng脉脉。
    怎么处置呢她在重席上慢慢踱步,帐幄边角垂挂的珠玉看上去都失了颜色。彻查下去,他难以抽身,不查又白放过对付荆王的大好时机。思来想去,何不将到手的买卖先做了,余下的燕氏,容易处置。
    荆王此次可入京?她偏头问斛律。
    斛律普照道:只遣了郡国丞相代为敬贺,荆王本人并未抵京。
    虎贲中郎将霍鼎、关都尉司马期,这两人七月间奉丞相之命入荆国阅军,发回来的奏疏上说什么?荆地一切如常,请上放心。结果呢?区区三个月而已,成批的兵器从中原最大的铁矿运抵荆国,如何?这是要造反啊!
    说到最后勃然大怒,将漆几上的摆设统统扫了下去。博山炉里原本还燃着香,经这样一通变故后泼洒出来,落在毛毡上,燃烧的香塔将毡子烫出了大片的焦huáng。御前侍候的中huáng门心下惧怕,又不敢上前收拾,俱怔忡望向huáng门令。建业唯恐起火,忙暗暗比手,命他们将整块毡毯都卷了出去。
    天子震怒如山岳崩,敬王也惶惶的,揖着手结结巴巴道:请陛陛下息怒,臣所查之事不过是那些兵卒的片面之言,究竟如何,还还
    她没有听他说完,扬声传令宣霍鼎和司马期,一手又指向廷尉署方向,将廷尉丞给朕叫来。
    大殷的官署都在内城中,所以传唤官员十分便捷。霍鼎和司马期很快便到了,看着满地láng藉心中狂跳,对看了一眼向上行参礼,陛下
    陛下个屁!少帝截断了他们的话,面色yīn沉,眼神如寒冬里的冰棱,当初丞相指派你们入荆地查访,朕因素知你们恪尽职守便应允了,没想到你们如此敷衍了事!言之凿凿一切如常,三个月后竟被打了嘴,朕请问二位臣工,如何对得起朕之信任,丞相之重托?
    那两名武将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在少帝的怒火中着慌,愈发理不清首尾,只是手足无措着,臣等愚钝,请上明示。
    魏时行看完简牍,双手承托着敬献上去,少帝皱眉接过来,一脸鄙弃地将卷轴朝他们砸了过去,自己看吧,看看你们还有何脸面,在这朝中为官!
    那两名武将查看的当口,魏时行拱手询问少帝,陛下如今作何想?臣以为单凭那些兵卒的供词,尚不足为证。
    她调开了视线,朕知道,荆王是朕皇叔,燕氏乃百年望族,两者皆不可随意定罪。卿来前朕斟酌过,若无十足的证据,朕难以向朝野jiāo代。她咬着唇想了想道,你入蜀地一趟,这事势必要动用廷尉署,朕对这两个行尸之人已经不抱希望,你带人去彻查,务必将此事查清。
    魏时行心下疑惑,还是拱手领命,诺。
    一旁的霍鼎与司马期总算闹明白了事qíng原委,少帝一句行尸之人,把他们羞得无地自容。他们身着甲胄,不能行跪礼,只得尽量躬下身腰,请陛下容臣等将功折罪,臣等愿助魏丞共同协查此案,待结案之后,再任由陛下处置。
    扶微哼了声,不予作答。虎贲中郎将、关都尉,都是军中要职,她想令亲信接替,正愁找不着机会,眼下是送到手上来了。不过碍于没有铁证,糙糙发落只会自毁威仪。况且她还未正式亲政,此刻做过了,引得人人自危就不好了。
    她长出一口气,垂眼道:廷尉署办案,自有他们的章程,两位臣工不便相随,以免瓜田李下难以自证。真相未大白之前,jiāo了手上差事,回府静候。此事朕会与丞相言明,届时如何处置,听丞相的意思吧。
    两位武将垂头丧气,不管以前如何轻视少帝,说到底皇帝就是皇帝。如果他铁了心要办他们,任谁都没有胆量反对他。
    少帝随意摆了摆手,门上进来两列禁卫,将人压了下去。她又看了眼局促不安的敬王,换了个笑脸道:皇叔此次入京立了大功,一为那些存世的典籍,二为荆王谮越,这两件事朕都记在心里了。
    见识了雷霆震怒,眼下和风细雨说话,分外令人受宠若惊。敬王拱手不迭,臣不过尽人臣本分,不敢居功。复寒暄两句,识相地退出了路寝。
    空dàngdàng的殿宇里,只剩少帝和魏时行两人,魏时行唤了声陛下,臣以为此事大大的不寻常,早前上也与臣等商议过,其中真相如何,上是知道的。现如今竟真的出了这种事,未免也太巧合了。不过上若能当机立断,倒不失为扳倒燕相的一个好机会。他虽不在燕氏族中,但血脉相连,怎能撇清关系?即便不能令他伏诛,他亦再不能在相位上坐下去了。如今正值陛下亲政的当口,只要他遭弹劾,这政不归也得归,陛下以为如何?
    在今天之前,她的确是一门心思想与他一较高下的。她是他的学生,与恩师斗法有别样的刺激xing,若能胜,足可以震慑朝野。然而qíng况一直在改变,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大权,就此毁了他。他那么骄傲的人,当真一无所有了,怎么活得下去?其实她也艰难,一面是大业,一面是爱qíng。她以前可以一往无前,但从他亲她那一下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融化,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想周全自己所爱的人,即便吃些亏,受些委屈,也都认了。
    她负手站在夕阳里,晚风越过琉璃窗,拂起她垂落的发。她握紧手里把玩的玉玦,玦口狠狠压在掌心,钝钝生痛。她闭了闭眼,魏卿,此举荆王是必定要拿下的,但燕氏不要牵扯进去为好。
    魏时行有些失望,上是打算放弃了?
    她沉吟了良久,朕羽翼未丰,这是实qíng,如果此时急进,恐怕其后会朝纲大乱。你可想过,幕后推手是谁?此举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魏时行也是一片茫然,陛下的忧心不无道理,但错过了大好时机,实在可惜上yù保丞相乎?
    是啊,确实想保他,过去他虽然qiáng势,到底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现在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拿住一次机会便置他于死地,这样也太过不近人qíng了。
    魏时行没有等到少帝的回答,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劝诫也没用,行个礼便退了出来。
    出得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恰逢一缕晚霞照在廊上。他在霞光映照的便道中缓行,才过拐角,迎面遇上一位盛装的佳人。佳人穿深衣,红黑相间的领褖袖缘饰以朱裹的革带,所行之处两腋卫士皆背身而立他顿时一惊,忙垂首退到一旁,匆促地转过了身。
    落霞中一切都是寂静的,只听见皇后鞋履走过中路时,发出细细的一点声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与少帝一样,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所以她经过身后时,委实令人惊惧。原以为皇后为少帝而来,错身而过便罢了,可是那脚步声却停下来,停在他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这位是廷尉丞么?
    魏时行又是一惊,愈发低下头道是,臣魏时行,恭请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嗯了声,予先前听说敬王谒见,带了个不太好的消息,可是?
    魏时行蹙眉,御前的事这么快便传到她耳朵里,不愧是丞相的养女。所以明人面前不需说暗话,现在敷衍也来不及了,便又应了个是,蜀地扣押路过军队,截获兵器甲胄若gān。
    皇后对一切早就了如指掌,只是询问:上yù如何处置?
    魏时行虽不满后宫gān政,但又碍于她的身份,不得不应承她,陛下令臣彻查,究竟如何,还待与丞相商议。
    皇后没有再说什么,略站了下移步往路寝去,方走了两步又顿下,微微回过身道:上一时不忍,未见得一世不忍,魏丞切记,果真彻查才好。
    魏时行愕然,眼尾瞥见那袍裾翩翩,没有待他回话,人已经走远了。
    第46章
    皇后进门时,殿里的谒者刚把散落满地的东西打扫出去,两个侍御跪在地上,拿水蘸了帕子使劲擦地板fèng隙里的墨汁,见那双青舄踏进门槛,立刻倒退着爬到两旁,深深稽首下去,向皇后行礼。
    上不悦?皇后探了探头,怎么满脸愤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