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室内的地心里供着错金的温炉,离得略近了点,跽坐在榻前的少帝一边脸颊被烘得发烫。她的眼睛是明亮的,看着丞相,她的阿叔,她的恩师,心里有温暖的悸动。
    至于道者,jīng微淳粹,而莫知其体有时候我也想,我与你是不是有缘呢。你看文帝多有先见之明,取的名字与我那么相配!当初不过盼你能成为太子肘腋,结果远兜远转,将你留给了我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啊,你说可是么?
    丞相半阖着眼,虽然病得恍惚,她的话他也还是听进去了。
    他不知这场纠葛对她算不算缘分,但于他自己,大概就是一段孽缘。摆脱不了,如火如荼,要伴随一生。
    奇怪,究竟是谁先动qíng?是她还是他?他克己自持,从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因为她的执拗,很多事潜移默化地改变,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他的思维空前活跃,无关政治,勇不可挡。他不再只关心自己的得失,他要兼顾,这个放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在她即将亲政的当口。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图谋,一旦自己失守,势必处处以她为主,处处为她周全。待被她利用得差不多了,还剩什么呢?他有些绝望地轻笑,她是个凉薄的人,在他如痴如狂时物尽其用,到最后弃之如敝履,也许一眨眼,同她年纪相当的灵均双宿双飞了毕竟他们昨晚已经成了夫妻,不爱少年郎,爱他这个将至而立的人么?她又不傻!
    作茧自缚,毁了一世英名,最后弄得láng狈收场,岂不被人笑掉大牙?他只是恨她为什么要来,不见还好,见了就混乱,令他难以招架。
    扶微并不知道他的那些想法,她看见的仅仅是他唇角嘲讽的笑,其实她的行径对他来说仍旧像个笑话,她心里明白。
    她忽然有点悻悻然,扶在榻沿上的手在大袖下缓缓握紧,迟迟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好些了么?
    好不了,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陛下回宫去吧,臣昨夜一夜没睡,现在很困。
    他的话有时候又会给她隐约的希望,一夜没睡,又饮了酒,不可能对她一点感qíng也没有。
    你还未吃今天的药,婢女已经在煎了,等我伺候完你再回去。
    他心里一惊,毕竟是皇帝,得她伺候两字,真的是要折寿的。他说不敢,臣惶恐之极,叩请陛下荣返。臣在病中,不便奉驾,陛下流连不去,委实令臣不安。
    她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将来我做了你的夫人,你也不让我停留左右?
    他愣住了,这是第一次听她说要做他的夫人。以前经常是燕夫人,燕昭仪挂在嘴上,除了令他难堪,再没有别的了。原来他是个经不得柔qíng的人,她换了个套路,明知不可能,他的心还是跟着颤了起来。
    孩子的爱恨都不论你的死活,他艰难地喘了口气,你回去吧,京中这两日耳目太多,盯着宫掖,盯着相府你在这里呆久了,不好。今日是陛下大婚第二日,理当和皇后在一处
    你是不是很介意,怕我昨晚和灵均dòng房了?她忽然问他,看见他的目光闪了闪,就知道这人口是心非。她伏在他枕边微笑,原本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气气你也好啊,谁让你不从我!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与灵均什么都没gān,清清白白的那种事,要同喜欢的人一起才好做。她在他手上握了一下,待你大安了,如果我们找个时候,悄悄离京呆两天好么?就我们两个人。
    他笑她异想天开,皇帝和宰相俱不在朝,天下会大乱的。但她说没有同灵均dòng房,这一刻他又五味杂陈起来,喜与悲jiāo织,难以分辨。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qíng绪,淡声道,不论彤簿上记载的是真是假,臣要说的还是那句话,请陛下保护好自己。
    她说得轻飘飘,不是有你么,你都保了我十多年了,以后的二十年、三十年,你都会在,我自己不必担心。
    他听了转过脸来,定定看着她,陛下可曾真正信任过臣?一点都不怀疑的,想把自己jiāo给臣?
    他的话让她意外,然后认真考虑,她究竟有没有想过,答案是没有。
    她一直谨记阿翁的话,帝王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因为权力太大,人qíng在他们眼里薄得像纸一样。他们没有朋友,没有真正至亲至近的人。因为你以真心待人,别人待你未必如此。连枕边人都会谋私,亲生儿子都会弑父夺位,这世上哪里来的真qíng?你能做的就是不断壮大自己,让他们胆寒畏惧,不敢靠近你,如此才能保你一生一世安然无恙。
    她没有想过这些论调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信赖别人,你也许会失望,反正最可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她看着他,把他的手拉过来,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我没有做到,我对所有人都存着戒心,包括你。但是我可以学,学着相信你。
    他苦笑了下,如果需要刻意经营,那就不能称之为信任。话又说回来,臣好像也没有做过什么令陛下特别信任的事,错在臣,不在陛下。
    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太沉重了,信任当然不是一天就能建立起来的,即便不信任,也不妨碍她倾慕他。她仔细看他,他的热一直不退,眼里都起了血丝。她有些心疼,温声说:你闭上眼睛吧,好好休息。我这就传令太医署,命太医令来为你诊治。
    她yù起身,衣袖被他牵了一下,他说:不过是着凉了,不必惊动太医署。
    可是不退烧,万一烧傻了怎么办?她急起来,那么多大事还要你决策,没有了你,我一个人不行。
    她是个不服输的人,然而设想一下,若果真失去他,以她现在的能力,并不足以应付那些军国大事和文武大臣。他看到她的不安,心里慢慢松懈下来,方子换来换去不过如此,也许再吃一剂就好了。
    这时候门上有脚步声传来,扶微听见侍中的声音,低低唤着陛下,相国的药送到了。
    她提袍下木阶,也没顾得上穿鞋,亲自去门上接。她这样的出身,从来没有照顾过任何人,她甚至不知道应该连着漆盘一块儿端过去,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直截了当把碗捧了起来。
    刚煎好的药,即便隔着碗也滚烫。走到半道上才觉掌心火烧一样疼起来,可是又不能松手,只好咬着牙,坚持送到了他榻前。
    放下之后直抽冷气,嘀嘀咕咕说:好烫,烫死我了又俯身下去chuī那药碗,小心烫口,凉一凉再喝。
    她蜷曲的两手搁在膝上,掌心的赤红和腕子以上的白皙形成鲜明对比,看来烫得不轻。丞相支身坐起来,牵过她的袖子查看,蹙眉责问:为什么不扔?
    她很委屈的语调:那药是给你治病的,扔了你喝什么?我不要紧,过会儿擦点药就好了。
    他沉重地叹息,叫他怎么办呢,这是要将人bī死了!她两手平摊在他掌中,脆弱需要呵护。他不知道以前是怎么想的,打压她,和她争权夺利,毫不手软。到今天隐约感到后悔,这不是一个好开端,他心知肚明。
    我命人拿烫伤药来。他说着便起身。
    她拉住他说不疼,然后暖暖笑着,踮起足尖搂住他的脖颈,就这样吧,就这样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她贴紧他,鼻音浓重,如淳,不同任何人说,我们从今日开始好不好?你快说好,如果这回不答应,以后我便再也不动这个心思了,君君臣臣,永无jiāo集。
    他挣扎良久,低垂的手抬起来,轻轻覆在她背上,臣与先帝是兄弟。
    她的心底悄悄开出了花,你不是文帝骨血的,空有名分罢了。
    他很为难,可是文帝垂爱,玉牒上有臣的名字。
    她感觉到那个分量,不轻不重,就停在她背心上。她几乎要大哭了,在暗夜里踽踽独行了千百年,终于等见了一束光的感觉,虽死亦无憾。这时候有什么不能妥协她说:那又如何?你不喜欢,我命人将它划除。
    他还是摇头,就这样吧,别又引起轩然大波来。低头看她,她眉目如画。以前端坐御座上,距离遥远,他从来没有发现,这双眼睛竟有这么美!
    如淳她像孩子一样,轻轻蹦了一下,你掐我一把,看我有没有做梦。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境,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可她是鲜明的存在,就在他怀里。帝王的衮冕冰凉,隔着单薄的中衣透进他的皮ròu和骨骼里,他不觉得冷,心里有一捧火,魂魄终于不用流làng,有家可归了。
    冒着生命危险相爱,可怕又令人悸栗。他的目光柔软,将她整个覆盖,别犯傻。
    她又蹦了一下,那你亲亲我,亲了才算数。
    他心跳如雷,即便前景孤绝,也要奋不顾身了。收紧双臂,俯身吻她,唇瓣轻轻颤抖,彼此都一样。这个还在襁褓里时,他就抱过的孩子太不可思议。他叹息:但愿他日上不会后悔,但愿臣老而无用时,你身边还有臣容身之处。
    不是悲观,因为现实的问题一向存在,谁都无法回避。她放在他肩上的手略紧了紧,相父是我一生渴求,也许我活着,就是为了匹配你。
    他发笑,这孩子说起qíng话来一套一套,自己就是被她这么迷惑的。但愿病中的决定不会错,但愿清醒之后不会懊恼。他还清楚记得昨晚上是怎样刻骨铭心的痛,她说的万箭穿心,原来是真实存在的。
    扶微自小惦记什么,不得到便夙夜难忘。现在这人总算属于她了,她觉得心都装满了,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令她惧怕了。极力地腻歪了一阵子,才想起他还病着,屋里毕竟凉,回头雪上加霜就不好了。
    快些躺下。她在他背上摩挲了好几下,嗳,我一高兴竟忘了。忙扶他躺回去,膝行着搬了隐囊来让他垫在身后,捧起药碗chuī了又chuī,你慢些喝,我去讨蜜水来。
    年轻的孩子,浑身有用不完的活力。她在地板上快乐的奔走,脚下啪啪作响,到了门前喊斛律:子清子清
    斛律在台阶下戍守,听了召唤忙压刀上来,上吩咐。
    命家丞送蜜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