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该称他还是她?他在武陵时活得逍遥,平昌侯的三公子,青年才俊,chūn风得意。二十岁的年纪,身边没有御婢是不可思议的,所以他懂女人,知道女人和男人的分别。面对少帝时他疑惑过,但不敢怀疑,只当是自己qíng切导致认知的错乱。可是事实究竟是怎么样?那件袍子上一闪而过的污渍在他眼前不断重现,加之少帝其后的表现,再与种种前qíng遥相呼应,足可以令他魂飞魄散。
    伴君如伴虎啊,今天的阿婴已经不是往日的阿婴了。他低下头漾了漾耳杯里的茶汤,将那湛绿的液体泼在了青砖地上。
    子清,你那日看见中宫的样貌了吗?
    斛律普照吓了一跳,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中宫的样貌岂是你我可以随意议论的!
    他讪笑:不过是兄弟间私谈,用得着这样上纲上线么?
    斛律松了口气,回忆起少帝染疾那天的经过,缓缓摇头道:中宫出入都带着幕篱,根本看不见面貌。且丞相是引人,谁也不敢上前验证。
    所以这事若是真的,连丞相都是知qíng的,如此就算少帝愿意留他,丞相也容不得他吧。
    他失魂落魄,斛律见他有些反常,正要询问他,殿中huáng门来传话,说陛下召见上官侍中。他略顿了下,放下手中耳杯,提剑走出了值庐。
    十月的风,chuī在脸上冷厉如刀割。甲胄加身已经感到沉重,心里压着事,脚上愈发灌了铅一样。少帝还在路寝里审阅尚书台发来的奏章,他行至殿门上顿住脚,依礼回禀:臣照,面见陛下。
    殿里传出一声进,他匀了口气,方才迈入殿里。
    少帝坐于绣幄中,雁足灯上粼粼的火光照亮脸庞,温润的,一点锋芒也无。听见他的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大婚在即,迎亲事宜太多太繁复,我看着便头痛。后日由太尉和太保替我亲迎,为防横生枝节,你率南宫卫士连路护卫,若有紧要qíng况,可先斩后奏。
    上官照拱手领命,诺。
    还有,少帝手上笔走龙蛇,口中却吩咐得条理清晰,魏国国相今日入京了,呈手书报于台阁,我还没来得及召见。明日你去四方馆会他一会,且看他此行是否带了魏王对田邑的处置
    诺。
    上首的人终于搁下笔抬起头来,大约也察觉了他的异样,微微一笑道:照,你今日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他哀凄地望着她,有千言万语,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提着玄端从莞席上站起身来,一样的眉眼盈盈,但即便是笑着,他也觉得笑中有深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看待她了。
    朕怎么觉得侍中好像与我生分了?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得罪侍中了?
    上官照长揖下去,陛下言重,臣惶恐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温煦对他说:阿照,我和你自小一同长大,我任人宰割的时候,是你伴在我身边,我对你的感qíng,远超你的想象。无论将来如何天塌地陷,我最信任的只有你,愿你也同我一样,不改初衷,心如明月。
    她的指尖微凉,但手心是温暖的。上官照看着她,心里渐渐沉淀下来,启唇道是,臣为上生,为上死,过去是如此,将来更是如此。
    她听后笑意终于蔓延进了眼底,怅然道:我身为帝王,有太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即便我不说,知我如你,也会懂我。我要如何同你解释才好呢,说得太多,反倒不珍贵了。只有一句,你看我是佛,那我便永远是佛;你看我是妖,那我便不得不做妖。一切在你,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
    鼻腔里霎时盈满了涕泪的酸楚,他甚至不能再看她,只垂着眼点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阿婴。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合住他的牵引起来,隔着自己的手指,把唇印下来,瓮声说: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你,替我留意定阳长主和盖翁主。我毕竟不是铁石心肠,不希望最后走到那一步。但若不得不为时,那么
    他看见她眼里烽火必现,别无选择,只得咬牙应承。
    ①小妻:妾,小老婆。
    ②御婢:以身体侍奉主人的婢女,与妾xing质相同而名份不同。
    第41章
    接连好几日的yīn雨,等到了正日子,那天的天气竟出奇的好。
    少帝大婚,举国欢庆,代为迎亲的队伍huáng昏时分穿过御城的中心gān道,道路两旁的庐舍酒肆都悬挂起了红绸和灯笼,一路行在水红色的波光里,有种明晃晃的旖旎的味道。
    天子登基十年,到今日才算成人,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呵。虽然帝裔贵胄的生活,远不是平民百姓能够想象的,但一个从小没有怙恃的孩子,放在哪里都是值得同qíng的。
    只不过婚事仍旧不能自主,册立的是丞相养女。丞相如今是侯爵,如果再加上一个皇后外家作为加持,那与源姓的王爵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二十八岁没有妻房的丞相,要将收养的女孩子嫁给少帝为后,放在别人身上是不经之谈,但到了丞相这里,一切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四方百姓凑热闹,聚集到闾里围观,但碍于宫城禁卫阻拦,不能走近观看。隐约听见太尉和太保宣读天子亲迎的玺书版文:咨丞相燕氏,岁吉月令,吉日惟某,率礼以迎。今使使持节,太保鹤,太尉准,以礼请迎。
    嫁女的丞相穿着公服,chūn秋鼎盛的佳公子,好端严的模样!向上恭恭敬敬肃手行礼:皇帝嘉命,上公宗卿兼至,臣蝼蚁之族,猥承大礼,忧惧战悸。钦承旧章,肃奉典制。
    众人翘首盼望,正殿里的皇后终于露面了,袆衣蔽膝、革带大绶,寸寸锦绣都在彰显着天下第一尊贵的女人,是何等的威仪赫赫不容冒犯。所有迎亲的人都低下了头,皇后的金舄踏上朱红的毛毡,只听那花钗十二树与步摇相击,发出簌簌的轻响。长秋宫女官引领皇后登画轮四望车,警跸的车队阵仗几乎与皇帝大驾卤簿相等。临上车时皇后有些迟疑,踟蹰不前,怀抱玺册的长御1温和地宽慰着:相国相送,中宫无需恋家。请登车吧,陛下在德阳殿等着中宫呢。
    于是昏昏的天色下,极尽奢华的车队慢慢行动起来,天子昏礼是不兴鼓乐的,所以一路行来寂静无声,唯有马蹄哒哒,车轮滚滚jiāo织出一片忙乱的靡音。
    长御,你看我,可有什么不妥?盛装的皇后轻声细语问陪乘的女官。
    长御谨慎地观望,车内供奉的随珠发出温润的光,静而柔和地洒在皇后的脸上。皇后敷米分点唇,那样玲珑jīng致的脸庞,实在是无可挑拣的。她微笑,虔诚地俯了俯身,中宫没有任何不妥,不必忧心。
    皇后松泛地轻舒一口气,陛下会喜欢我吧?
    新婚的女君,自然在乎夫妇是否融洽。长御的回答很笃定,那是自然。
    自然就好,皇后将两手掖起来,端端正正压在膝上。这时候真是迫不及待想见他的郎君呢,虽然两个人的婚礼看上去那么儿戏好笑,但对于少年皇后来说,这个过程相当有趣,他很喜欢。只不过装女人装得有些辛苦罢了,他刚才问长御那些话,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疑,他便知道自己的装扮还是无懈可击的。连近身伺候的人都看不出错处,那些老眼昏花的大臣们借着火光,当然更看不明白了。
    天子为了凸显隆重,把皇后受封的吉地安排在了北宫德阳殿。那个大殿是文帝时期新建成的,仅供朝会和议政使用,是整个皇城最最巍峨的建筑。宫殿耸立在高约二十丈的台基上,重重的白玉天阶直上九霄。皇后站在阶下仰望,中路雕龙刻凤,那是只有王者才能走的路,连丞相也不敢踏足。
    他心满意足,提起袍裾逐层向上,两掖宫人随侍,却因离得远,并不能搀扶。所以通天的路永远是孤单的,皇后以前不懂得,直道现在才体会到少帝的艰辛。一个女孩子,走到今天不容易,今后两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他开始学会什么叫做心疼,那高台上等着他的人,不管承不承认,都是他的妻子了。
    德阳殿太大,大得足以令人心慌。顺着早就铺设好的毯道入内,两旁伫立着云云的文武百官。皇后昂首前行,不惧人看。尽头就是少帝,一身衮冕衣冠,庄严不容bī视。皇后的心qíng豁然开朗,在她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向她走过去。
    站在同牢席前的扶微,看着这位画得鼻子眉眼都分不清的皇后,忍不住就想笑。难为他,一个男人家穿着那么厚重的皇后冠服,光是头上的副笄六珈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吧?他还要控制自己的步子,不能迈得太大,要莲步轻移,才好让自己看上去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所幸他年少,身形掩盖在华服下,看不出任何纰漏。将要到面前时,她迈前一步向他伸出手。灵均的指尖染着蔻丹,兰花指翘得入木三分,她实在忍不住,嗤地一声就笑出来了。
    臣僚们有些莫名,皇后怨怼地白了她一眼,悄声说:陛下何至于看见臣妾,就欢喜得那样?
    扶微忙整了脸色,将他扶到受封的位置上。丞相手执诏书向东而立,无qíng无绪地宣读起来: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祗承宗庙,母临天下。长秋宫阙,中宫旷位,聂氏体河山之仪,威容昭曜。群寮所咨,佥曰宜哉。卜之蓍guī,卦得承乾。有司奏议,宜称绂组,以母兆民。今立聂氏为皇后,敬宗礼典,肃慎中馈,无替朕命,永终天禄。
    皇后领策文,跪拜于地,娇声道:臣妾领命,谢皇帝陛下。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扶微眨了眨眼,真奇怪,灵均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娇弱了?看来这孩子是个多能的人,除了武艺和医术,还有一副足以应急的好嗓子。
    太尉和宗正依礼授玺绶,因为皇后六玺实在太沉重,由大长秋2和内谒者令代为跪受。礼罢,扶微伸手搀他上西阶的同牢席,皇后毕恭毕敬向她稽首行礼,待她还礼后方能起身,彼此互敬合卺酒,然后再至大殿受百官朝贺,所有前殿的礼仪就全部完成了。
    热出一身汗来,扶微在宽大的衮服下缩了缩肩,热烘烘的气流从领褖向上翻滚,扑在她的脸上。皇后日子更不好过,满头叮当的珠翠,几乎把他的脖子摏短了半截。她抱歉地瞥了他一眼,皇后温柔可人,连一点怨色都没有。
    先前都在忙碌,弄得头晕目眩找不着方向。到这时候才抽出空来看向丞相,她终于成亲了,这下子他应该满意了吧?虽然有些像闹剧,但成婚即为礼成,如果愿意当真,她现在已经算是有夫之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