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朝议,尚书台yù综理政务的提议由尚书仆she提出,提得极尽委婉之能事,和风细雨地陈奏着:自仁孝皇帝起,国之大小奏疏皆由尚书台审阅。后少主即位,无力亲任台官,便由三位辅政大臣代为疏理。国之要务如山,当初尚且有罪人李季、曹煊协同,元佑五年chūn此二人伏诛,重压便落在丞相一人身上,至今已五年有余了。尚书仆she那张胖胖的脸上堆满了敬意,向丞相拱了拱手道,相国这些年委实太过辛苦了,重大政事的谋议决策,无一样不需相国cao劳。我等台官只问诏书起拟,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尸位素餐,qíng何以堪?盖前朝多幼君弱主,尚书台为外戚、宦官左右者不胜枚举。然我朝少君有为,且无寺人外家把持,尚书台愿为丞相分忧,肯请陛下恩准。
    一石激起千层làng,这样昭彰的收权,虽然是由尚书仆she提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少帝的意思。既然公然在朝上奏议,肯定是没有转圜余地的了。
    众臣都望向丞相,跽坐于首席的丞相抬眼直视少帝,执起笏板一字一句道:臣附议。然尚书台群龙无首,尚书令一职至今悬空,臣举荐侍曹尚书刘赏,望陛下准臣奏议。
    所以兜兜转转,球又踢了回来。侍曹尚书主丞相御史事,本就和三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人退居一人顶替,绕了个大圈子,ròu还在锅里。
    御座上的少帝脸色不豫,抿紧嘴唇半晌没有开口,御史大夫与太尉却直身向上执礼,相国所奏刘赏此人,行事缜密,大节大义,臣等附议。
    所以这个时候丞相的朋党便都浮出水面了,扶微看着堂上半数臣僚一片附和之声,其中三公九卿不在少数。数十年的经营,果真不是玩笑的。她注视着丞相,眼里是冷冷的光,然而话不能说绝,毕竟大权还未收回来,万万不能再吃急进的亏。
    尚书仆she陈奏之事,既然相父附议,朕便准了。尚书台既出诏令,又出政令,台官位卑而权重,尚书令一职,须选拔gān练之士充任,因此人选定夺暂且不宜cao之过急。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软下来,对丞相微微笑道,相父保举之人,朕一定着重考虑,三公也可至明光殿,届时朕与诸君再议不迟。转头问常侍郎可还有奏牍,常侍郎道没有了,她轻轻拍了下金漆凭几,那今日朝会便到此为止罢,散朝。
    再不蹉跎,起身便往御辇行去。
    还好,总算把综理政务的职权讨出来了,今日也算没有白忙活。先前孙谟提议的时候,她确实捏了一把汗,唯恐丞相揽权,不肯松手。后来才想明白,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大婚将至,皇帝亲政在所难免,他若是没有一点表示,各路诸侯便有借口讨伐他。当然这点让步,也许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此后她再想从他那里分一杯羹,恐怕是极艰难的了。
    她靠在雕花龙首上,舆顶的华盖飘飘,遮住了当空的太阳。她偏过头看了上官照一眼,阿照。
    上官照抬头向她一笑,臣恭喜陛下。
    扶微的唇勾起来,垂下手去,同他轻轻握了一下。
    她回到东宫,知道三公九卿会去明光殿侯她,她却并没有打算出面。让他们去等着好了,这些年来她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活动的天子印玺,他们需要时她就得出现,凭什么?
    她在帐幄里坐着,难得有闲心翻看起闲书来,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见建业回禀,说丞相来谒见主公了。
    想必还不死心吧!她放下卷轴起身,拂了拂衣襟走出路寝2。他在乐城殿里,背身向内而立,并没有摆出迎接她的姿态。她脚下微缓了缓,那风流的身段,即便只是背影也直叩心门。可是他寡qíng,成不了qíng人便成死敌,这就是他们的路。
    她迈进殿门,淡声问:相父怎不返回官署?
    丞相转过身来,一双骄矜的眼睛,行止却很弘雅,臣是来结韩嫣案的。从袖中掏出简牍呈上去,韩嫣已画押,称自己是受赵王源珩指使,与他人无尤。
    扶微有些惊讶,明知道这案子没有那么简单,他现在匆匆结案,想必有他的目的。可是他不说,她难以猜透。她疑惑地打量他,他的视线却落在了她身后的上官照身上。
    侍中今日气色不佳。他啧啧道,请问侍中,昨夜在哪处高乐?
    上官照不卑不亢,拱手道:某夜巡宫城,直至天亮方才稍歇。
    他哦了声,寡淡地轻笑,侍中真是辛苦,天亮方歇息,此刻却又随侍陛下左右,长此以往,怕身上受不住吧!好在练武之人,身板结实边说着,边将手扣在他臂上,若非如此,如何保陛下万无一失,可是么?
    分明那么和煦的话,手上却使了极大的力。上官照知道他是武将出身,当初领京畿军务,戎马倥偬少年有为。后来转而摄理政务,身份也是高高在上不容攀摘,因此一直没有机会和他jiāo手。然而从他现在的臂力上来看,他的修为没有荒废,伤口经他一握,立刻入骨三分,痛得他几乎要虚脱。他咬牙挺住,感觉血从袖笼里汩汩流下来,幸好有甲胄束缚,不至于滴落到地上。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他勉qiáng笑了笑,相国谬赞了,某忠君之心昭昭如日月,这点皮ròu上的消耗,算得了什么。
    丞相笑意更盛,眉目顾盼,令人惊艳丛生。
    甚好,孤最欣赏这样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复又不怀好意地在原处拍了两下,若有用得上孤的地方,孤的大门,随时向侍中敞开。
    他这回真是大笑而出了,扶微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暗涌激dàng,却完全不知道事qíng从何而起。丞相走了,她纳罕蹙起眉,他此来究竟是什么目的?边说边回头,才发现上官照脸色苍白,鬓发都被冷汗浸湿了。她大惊,怎么了
    话没说完,他就瘫倒下来,没有了知觉。
    第30章
    众人大惊,扶微几乎吓得手足无措,还是斛律普照进来,连拖带抱将他送进了侧殿的长榻上。
    大家不知他究竟哪里出了纰漏,唯恐甲胄太重压迫到他,急急忙忙将他的兜鍪和披膊解下来。待那些铁甲都卸完了,才发现他的朱色直裾已经被血染成黑色了。
    扶微的脑子里乱得嗡嗡响,不停回头追问建业,侍医来了没有。建业站在门上往远处看,终于见直道上跑得衣帽不整的太医院属官,大喊道:来了、来了排开众人,将侍医送到了病榻前。
    看来伤得不轻,衣裳是不能脱了,便请金剪把袖子剪了下来。扶微站在一旁看,除去袖管后才看清底下的伤,伤口并不长,边缘皮ròu却呈黑色。侍医按了按,那模样就像摁在瓦当上一样,连回弹的反应都没有。
    她惶然看普照,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斛律拧眉,若说不知qíng,摇头的速度又略慢,只道:主公莫急,待侍医看过再说。
    然后便是大大小小的银针上阵,封住了伤口周围的xué位。血渐渐止住了,才发现伤处的切口不整齐,看上去有些狰狞。
    怎么会这样,先前不还好好的吗?她慌乱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勉力镇定下来,弯腰轻声喊他,侍中,听得见朕叫你吗?
    上官照仍旧未醒,冷汗滚滚而下,跪在一旁的中huáng门不停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完。扶微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大概这事和丞相不无关系。他先前说了这样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和平时的惜字如金大相径庭。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他是来示威的,一次又一次不将她放在眼里,怎不叫人生恨!
    她握紧了拳问侍医,上官侍中的伤怎么样?
    侍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起身长揖,臣暂且为侍中止住了血,回头开些解热散瘀的药。然臣触伤口,邪气凝结,僵而不化,恐怕
    有毒么?她看了眼阿照的脸,心头瑟瑟颤抖起来。
    侍医犹豫了下道是,陛下请看,侍中伤得并不深,这种伤口对习武之人来说,无非是忍些痛罢了,xing命定然是无虞的。可现在还请陛下定夺。
    她木然站着,顿了顿问:可有解毒的良方?
    侍医摇头,天下毒有千万种,并不能断定是哪一种。若胡乱用药,不得章法便会适得其反,想要除根,终得找到下毒之人。
    斛律普照急起来,主公,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她也不知道。回身看榻上人,喃喃道:等他醒了,再议对策吧!
    出了这样的事,哪还有心绪料理政务。她在他榻前守了很久,自言自语着:阿照,我在这世上能依靠的人不多,算来算去,一心为我的只有你。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否则叫我怎么办呢。
    少帝的话,其实他都听得见,他心里也着急,只是苦于掀不开眼皮。昨晚那支箭,确实来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防御。原以为见血了也没什么,不过小伤罢了,谁知后半夜逐渐开始发热发痒,到了今早那处皮ròu就像死了一样,他才意识到,大概是着了燕相如的道了。
    就这样死了吗?死了也放不下少帝啊!这些年在武陵,酒ròu朋友jiāo了不少,可都是泛泛之jiāo,没有一个直达心底。他是他自小伴着长起来的,他从来没有把他当成皇帝,在他心里他永远是需要保护的兄弟,即便有朝一日为他肝脑涂地,他也无怨无悔。
    姓燕的做事委实狠,如果不是刚才的雪上加霜,或者他还能坚持下来想办法为自己解毒。现在弄得这么láng狈,惊着圣驾了
    阿照,你要不要喝水?少帝趴在他枕边问,我喂你喝一点儿。
    他转身走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猛地一挣,从无边的黑暗里挣了出来,惨然唤了声陛下,臣有罪。
    她见他醒了惊喜不已,忙放下茶盏过来安慰他,你怎么总说自己有罪,都叫人害成这样了,何罪之有?
    他摇摇头,这回臣是真的有罪。于是把昨夜经过详细说了,愧怍道,臣潜入皇后宅邸,犯了大不敬之罪。
    扶微听得发怔,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捉jian吗?他认为丞相和皇后有染,为了确保皇室血统不被混淆,想去拿住他们通jian的证据?这个老友,真是耿直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扶微别过脸轻笑,心头却不由钝痛,阿照,皇后和丞相永远不会通jian的,是你多虑了。他还要说什么,她将他的身子往下压了压,你别动,我去想办法,替你把解药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