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道是凌空而建的,从上面通行,风便格外的大。丞相驻足远望,朱雀阙郁郁与天相接,据说离城四十里都能看得见。荧惑守心果真成了定局,终归会引得人心动dàng。好不容易大定的天下,如果再起波澜,不知还能不能经受得住。
    你不必相陪,下职吧。他吩咐了夕郎,自己掖着袖子往前去了。
    复道很长,走过去要花不少工夫。夜幕低垂,宫苑各处掌起了灯,从顶上看下去,错错落落恍如星辰。反倒是天上的星光还未亮,可能是因为夜还不深吧,一路行来恍惚得很。
    终于到了朱雀门前,他顺着长坡下去,这地方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和连峥来过几回。后来年岁到了封侯离宫,就鲜少有机会走近了。
    甬道上一人挑灯趋步前来,是个戴却非冠,穿袴褶的谒者。远远对他行礼,躬身道:君侯来了,主公已恭候多时了。
    他提袍上台阶,这楼阙是木质结构,内部有楼梯次第向上。谒者将他引到梯口就顿住了脚,长揖道:主公有令,请君侯一人登楼。
    奇怪她总爱制造些单独相处的机会,以前常以为她很畏惧他,近来形势有了逆转,反倒是他七上八下起来。
    他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郁塞,还是那句话,怕个什么!于是一抖袍角踏上楼梯,逐层向上攀登,登顶后看见殿堂深处幽幽的一点光,火焰随风跳动,把一个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
    第15章
    他站住了脚,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殿上的人背对着他,看不见面貌,但是一眼望去,打扮似乎和平常不一样。当然着装依旧是深衣,然而松松挽着头发,仿佛是女人的椎髻。于是那深衣便有了弱柳扶风的味道,临窗而立,随时yù上九重天。
    他不上前,窗前的人便回过身来,神qíng淡然地叫了声相父,连累相父不得安睡了。不过今晚天色上佳,我推算过,亥正月上中天,正是观星的好时机。
    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本以为她一见他,便会迫不及待痴缠上来,没想到竟是一副只谈公事的正经模样。说完连目光都未逗留,径自回身远望,按说如此一本正经,丞相的心应当放回肚子里了,然而并没有。他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半天,越看越怀疑其中有诈。
    小心翼翼走过去,向她鞠了一礼,主公久等了,观星宜迟不宜早,况且一人独在阙上,还是要以安全为上。
    她嗯了声,你来前我就在想,如果我今夜坠楼而亡,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我的死因。所以我把huáng门都遣开了,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相父。
    丞相听后心头一跳,主公为何只相信臣?
    她回身笑道:因为我与相父一体,如果我这个皇帝当不成了,相父还怎么当国丈呢。
    她带着调侃的语调,直面他的时候他才看清她擦了口脂,鲜艳的红,将那张脸点缀得生动且明亮。
    他怔了下,主公
    她似乎有些忸怩,怎么?不好看?
    他冷了眉眼,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诫主公,远离那些胭脂水粉。你身在其位,是成大事者,琴棋书画任你赏玩,绝不能沉迷于那些令人丧志的玩意儿,主公把我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疾言厉色,恍惚让她想起小时在他门下背书时的qíng景。她有些失望,向窗外指了指,相父所说的成大事,就是拥有这万里河山?其实对女孩子来说,社稷兴亡远没有花钿罗裙来得重要,我也曾尽我所能扼杀天xing,可是时间长了,难免厌烦。我在想,既然身为帝王,何不两者兼得,否则还当这皇帝gān什么?
    好吧,十五六岁,正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年纪,她误入了歧途,他就必须开解她。丞相平下心绪,耐着xing子道:主公要想想先帝,先帝留下这皇位给你,是愿你开疆拓土,造福大殷的。yù立其事,必先正其身,主公做到了吗?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愿意皇帝是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主公明白没有?
    她沉默下来,歪着脖子喃喃:我只能择其一,是不是?
    他说不是,放弃帝位,连命都保不住,何来的择其一?
    所幸她是个聪明人,开窍得很快,他说完后她便点头,相父的意思我懂了,幸而相父在,如果换了别人,我想活着走下朱雀阙都难。可惜这里没有铜镜,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她说着,两手牵住他的衣袖,踮着脚,努起嘴说,还是相父帮我擦吧,万一被别人看见,那就不好了。
    丞相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终究跌进了她的坑里。那个瞎眼的连峥说什么?他说至多被她口头上占便宜,现在呢?她的行径远比这个恶劣百倍!
    扶微承认自己促狭了,一片朦胧里看见丞相难堪的脸,觉得自己又打了一场胜仗。
    她是什么样的人?十年君临天下,哪里会有红妆和帝位并驾齐驱的谬论。她不过是想把他绕进来罢了,看看现在,他自己给自己下了套,后悔莫及了罢?她克制不住地想笑,越是想笑,越要努力翘起唇瓣。其实丞相就朝堂之外来说,还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他恶得彻底,她哪里有这胆色挑衅他!她还需感谢他的善,至少他牢记好男不和女斗这句话,给了她无数撒野的机会。
    丞相被动到了极点,灯火如豆,灯下的姑娘向他努着红唇,他心里焦躁,又不能把她扔下楼,百爪挠心似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少帝是中了邪吗?明明以前那么听话乖巧,现在却见fèngcha针地难为他,简直要让人怀疑是不是躯壳里挤进了另一个魂魄,原来的她已经灰飞烟灭了。
    他挣了一下,主公用完了膳,难道也要huáng门给你擦嘴?
    她说不,相父又不是huáng门。
    他被bī得无路可退,实在不想在这上面耽搁时间,只好卷起了袖子。
    他慷慨就义,她左躲右闪,这样会弄脏相父衣裳的!
    他才想起袖袋里有汗巾,忙探手去摸,不想被她一把抓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qiáng行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丞相脑子里轰然一声,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一点,那里蓬蓬燃烧起来,像星火燎原,烧得他无处可藏。领兵打仗,他打过;舌战群臣,他战过;甚至狱审上刑,他也主持过。刀光剑影一直走到今日,最后居然折在她手里,真是不可思议。
    扶微偷着观察他,丞相大人惊呆了,这表qíng比斗jī走索还要jīng彩。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这算献吻了吧?虽然是打着擦嘴的幌子丞相的皮肤洁白无瑕,几乎让人忘了他是武将出身。细腻的肌理间藏着淡淡的香气,健康、有张力,令她垂涎三尺。她略用了点力,狠狠地扫过去,然后欣赏他手背上留下的那抹红痕,心满意足。
    应当不会恼羞成怒吧?她抬起头,扮出了一脸的单纯和无害,相父看,现在gān净了么?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丞相无可奈何地点头,就这样吧,请主公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指的究竟是点口脂,还是被她轻薄?扶微觉得这两样都很难达成,因此答应得十分含糊。
    丞相又想起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你的胭脂是哪里弄来的?查明了来源,才好即时处置,以防后患。
    扶微道:不是准备册立皇后了吗,我借着为皇后置办妆奁的名义弄了全套,就摆在我的妆台上。
    这是自寻死路吗?他拧眉看着她,我以为主公懂得顾全大局,没想到竟为了一己私yù,把那么明晃晃的把柄放在众人面前。
    她立刻焦急起来,那可怎么办呢,我一时糊涂,要铸成大错了。这样吧,观星结束后再偏劳相父一趟,请相父替我带出宫去。东西放在我宫里太危险,万一哪个huáng门多嘴宣扬出去,臣僚们更要误会我是断袖了。
    所谓的断袖,对象还是他,丞相有种吃了哑巴亏的感觉。但是她说把那些胭脂水粉放在了章德殿,以她的玲珑心机,是断然不会的。这么说大抵是要诈他入寝宫,如果他再入她的套,岂不真傻了吗。
    他踱到窗前,举目望远处,御城中万家灯火,一派升平的景象。半晌他才不紧不慢道:主公稍安勿躁,臣会下令,连夜撤换御前的huáng门和中人,如此就可万无一失了。
    他所谓的万无一失,无非是灭口,所以真的把他当做好人,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章德殿huáng门及尚仪一共三十余人,怎么能因她的一句笑谈送命。果然她改了口,想是我记错了,东西应当在长秋宫,可以不必劳烦相父了。
    丞相找回了一点自信,各下一城,qíng况似乎还不错。少帝吃了憋,暂且不聒噪了,只是转身道:时辰应该差不多了,相父随我来吧。
    朱雀阙是皇城最高处,外面的露台上摆着一架浑仪,专用来供皇帝夜观天象。扶微推了门扉出去,风声猎猎,站在阙顶,连宁静的夜都不那么宁静了。及到边缘更是可怖,她向后缩了半步,我畏高,相父牵着我的手好么?
    露台边缘建有女墙,想摔下去不那么容易。但她既然开口,不答应是违抗皇命,答应又难免遭她戏弄,所以四下无人时最是麻烦。
    丞相指了指内殿,主公回去吧,臣去看,看完了再来回禀主公。
    相父不怕我奇袭?月黑风高,制造个失足其实很容易。她摸透了他的心,知道他也有顾忌,所以他不悦地回头,她抿唇一笑,扭身chuī灭了门上风灯。
    茫茫一片夜色肆无忌惮地笼罩下来,没有了火烛,才发现星光下的天地是蓝色的。她探手去牵他,带了点霸道和娇纵。很多时候要感谢自己的身份,即便再无用,他也得让她三分薄面。他的掌心温暖柔软,她闭上眼睛,含笑对着空空的天地吐纳真好,即便这样也满足了啊。
    牵一下手,心总应当会靠近些的。她转头看他,他的视线却投向了广袤的天宇。满天星斗在他面前浩浩铺陈,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心宿的方向,主公请看
    扶微望过去,夏日星子的轨迹和秋冬不一样,似乎更分明,可以不必借助浑仪上的望管就能看得见。心宿又称大火,主季节,七月流火说的就是它。若与荧惑相遇,则两星斗艳,红光满天
    她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荧惑徘徊于心宿,大人易政,主去其宫。相父,咱们来打个赌吧,看看到底是朕驾崩,还是你归政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