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元嘉知道,自萧恂回到王府,安王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外松内紧,兄弟二人绝无独处的机会。他话已说破,瞿元嘉只好说:“若是见不到,世子不要动怒,早些回转,免得殿下……”
    萧恒的目光颇有些复杂:“我自有办法。元嘉,之前我迁怒你,实在过意不去。”
    他作势要作揖,瞿元嘉一伸手拦住了:“你快去吧。务必不要勉强……”
    他又突兀地停下来,一言不发地目送着萧恒疾步消失在夜色中。
    待再回到席上,瞿元嘉差点没和程勉撞个满怀。两个人其实都是一般心思,反而不说话,连看也不看彼此一眼。程勉离开后,足有七分醉的安王正好又一支舞罢,醉醺醺架着瞿元嘉的肩,斜眼笑问:“元嘉,活到如今,可有未遂的心愿么?”
    对待安王,瞿元嘉从来不敢怠慢,哪怕他现在醉眼朦胧,亦是打足了精神,谨慎答:“殿下,我生来蠢笨,少年的事大多忘了。自从进了王府,殿下悉心教导,无微不至,元嘉受益良多,没有未遂的心愿。”
    安王呵呵笑道,搂紧瞿元嘉的肩膀:“男儿身在世上,需有未遂的心愿。没有,就还是个孩子。元嘉,你比大郎只小半岁,而今也得了重用,该成家了。王府正在置办婚事,若是能一并置办,岂不美哉?”
    哪怕瞿元嘉也喝了不少酒,这时也能感觉到堂上微妙的气氛变化。乐声依然悠扬动听,但堂上众人的闲谈说笑声,不知何时起,统统隐匿起来了。
    瞿元嘉想不到安王竟会在此时旧调重弹,偏偏又不说为他挑了谁家的女儿做新妇。这其中深意他如何不懂?
    瞿元嘉托住安王的手臂,众目睽睽下拜倒:“殿下美意,我如何敢推辞?只是元嘉尚没有心仪的女郎,待有朝一日,元嘉一定求殿下主婚。”
    他低着头,听见安王的呼吸声慢慢地由快转缓,由轻转重,也听见堂上不知何人传来的抽凉气声。但瞿元嘉拿定了主意,内心甚是平静坦然,以至于有一点快意——巴不得赶快了事,翻过这一页拉倒。
    安王沉沉的笑声响起:“我在你这个年纪,儿女都好几个了。王妃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早早成家生子,也好教王妃安心。你阿娘为你,真是操了许多心。”
    “殿下何等风采人品,天下女子,见到殿下,如何不是趋之若鹜、心向往之?殿下与我,不异云泥,怎么敢和殿下相提并论?”这话题无论如何都揭不过去,瞿元嘉也横下心来,就是不接话。
    话音刚落,安王忽然发力,钳住瞿元嘉的胳膊,硬是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强迫瞿元嘉与自己对视。
    “你看我这么些女儿,哪个你看得上,我就许给你哪个。要是看上不止一个,我也一并许给你。”
    瞿元嘉目不斜视,执意又跪下去:“元嘉的心意,从未有丝毫变更。”
    拧住他手臂的力量消失了,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无一点声响,瞿元嘉终于直起身子,走向气得面无人色的母亲,又磕头道:“儿子不孝,忤逆了殿下,改日再向殿下谢罪。”
    娄氏捂住脸,绝望地呜咽:“我如何养出你这样的糊涂龌龊东西来!”
    分明是将安王府的家宴搅得不欢而散的始作俑者,瞿元嘉反而觉得一派轻松,回去的脚步仿佛都轻快了一些。服侍他的下人大抵听说了他公然拒婚的事,看向他的神情都有些难言的畏惧和疑惑。瞿元嘉一律只当没看见,问了一句:“五郎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五郎说自己腿软,醉得厉害,先睡下了。”
    闻言他瞥了一眼西厢,一片漆黑,犹豫了片刻,尽管心潮澎湃,还是决定不吵醒程勉,自己回东厢房睡。
    合上房门后,瞿元嘉靠在门边,耳旁全是自己的心跳声,汗水顺着颈项,一路流进衣服的深处,和身上的汗意混作一团,就如同眼下的思绪,粘稠又混沌。他离开程府已有十余年,在安王麾下已不止十年,然而他也骗不了自己,在安王愤而离开前那短暂的沉默中,他感觉到的,不仅是对方的怒火,还有自己的恐惧。
    今日的瞿元嘉,继父是天子的叔祖、宗室中除天子以外第一尊贵之人,母亲则是本朝立朝至今,唯一不是士族出身、又成为亲王正妻的妇人。他本人,亦拥立新君,赫赫军功在身,更做得清流官,前途无量,连安王都说,他瞿元嘉“得了重用”——恐怕任何人看了,都要说一句“非昔日阿蒙矣”。但是就在那个极短暂的瞬间里,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原来这一切,虚空并不逊于海市蜃楼。
    他得到的,看似是出生入死、以一己之力挣来的,实则俱是仰人鼻息。
    没有母亲的委曲求全,何来安王的青睐?没有五郎的平安归来,何来萧曜的宽容?
    瞿元嘉无声地一笑,是了,五郎回来了,惟有五郎,是他的真心实意,哪怕抛却前程性命不要,也不可拱手相让。
    他筋疲力尽地摸黑走到床边,轰然倒在床铺上,陡然响起的惊呼仿佛能劈开黑夜:“……你怎么!”
    瞿元嘉吓了一跳,酒意和汗意都收了,赶快爬起来:“你……五郎你怎么在这里?”
    黑暗中程勉又惊讶又委屈:“你喝多了?怎么灯也不开?忽然倒下来,吓死人。”
    瞿元嘉讪讪一怔,不愿细说,转身想去点烛火,忽然又被程勉从身后抱住——他的胳膊光裸着,身上也不着寸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