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不久,在日本军队的狂轰乱炸之下,望西城也沦陷了。
    江玉之的位于繁华地带的书社在日本军队的轰炸下荡然无存,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她在家里气得攥紧拳头,昔日的杀戮之心重又蠢蠢欲动。
    当然,她没能力为国家、为自己的心血报仇,只有一腔愤恨在折磨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恶心——过去她竟然险些嫁给一个日本鬼子,好在她只是一时任性,为了气黎蔓秋;好在她连手也没给对方牵过;好在她遇上了康里·佐法兰杰斯……
    一切好在最后,她亲手杀死了那个日本男人,黎蔓秋也帮她杀了对方一家。
    西园寺一家的命案,稍稍抚平了江玉之的愤恨,她很快振作起来,头脑清醒,对西川未遭践踏一事感到疑惑。
    尽管西川只是一个小村庄,微乎其微,但杀红眼的日本鬼子也不可能会放过这里。
    她和江韫之说,江韫之也疑惑,不由自主想起镇上的狗腿子。
    寻了个平静的时候,江韫之特地雇行船的送她到镇上。码头上不再有往日的热闹,零星的摊贩守着再也卖不掉的商品,每一张脸都写满憔悴、恐惧。
    那个菜摊子还在,只是没有菜,只有一个神色冷峻的男人坐在那里,面前摆一个画架,正在画画。
    江韫之径直朝他走过去,“左誓。”
    左誓抬眸,停下笔,“夫人,你怎么出来了?”
    江韫之在他身边坐下,瞥一眼他的画板,他在画码头破败的景色。ⅾойɡйǎйsℍù.⒞оℳ(dongnanshu.com)
    “危险吗?”江韫之问。
    左誓继续动笔,低沉的嗓音轻声说:“如果我说危险得很,夫人会回美国吗?”
    江韫之沉默不语,左誓心领神会,“夫人放心好了,日本人暂时不会来这一带。”
    江韫之诧异地看着他,他接着说:“我和日本人谈过了,目前为止还很顺利,但如果那边出尔反尔……总之,夫人不必担心。”
    天空灰蒙蒙,远处依稀传来悲鸣,江边凄冷,风声萧瑟,听得江韫之心头一片荒凉。
    “左誓。”
    “夫人?”
    “这里……”江韫之艰涩问,“还会是中国人的家吗?”清冷的嗓音微微哽咽。
    左誓拿着笔,暗叹一声,颔首道:“会的,这里永远是中国人的土地。”
    秋去冬来,一年到头,被侵略的恐怖阴影仍旧笼罩在望西城上空,叫人看不见国破家亡的尽头。
    除夕下午,江韫之抽空帮郗良洗了澡,给她穿上新棉袄,不知疾苦的她高高兴兴的,笑靥如花。
    擦干头发,郗良晃荡回书房,佐铭谦还在埋头苦读,所学的知识早已不是叁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郗良跟得上的了。
    “铭谦哥哥!”
    郗良欢欢喜喜开口,佐铭谦随手扔来一本《诗经》,轻轻开口,“看书。”无情堵住她要说的话。
    “好。”郗良温驯点头,拿着书随意翻开。
    天色还早,江玉之开了小灶煮汤圆,也不忘整天待在书房里的两个书呆子,她舀了两碗亲自端过来给他们填肚子。
    吃饱喝足,郗良舔舔红唇,精力充沛,“铭谦哥哥,我念诗给你听。”
    佐铭谦刚想说不要,郗良便胡乱一翻,看见《卷耳》一诗,嬉笑道:“是偷爹贼。”
    佐铭谦无奈闭了闭眼睛,只听见郗良认真地念起诗来。不可否认,郗良的声音是好听的,低而轻,不尖不亮,当她话说多的时候,还会带着一丝沙哑。
    书上说,女孩的声音要如铃如莺,佐铭谦不大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声音,但对比郗良和苏白尘,明显是后者。只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郗良的声音,苏白尘的声音则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了。
    “……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旗。其旗茷茷,鸾声哕哕。无小无大,从公于迈……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既饮旨酒,永锡难老……”①
    一九叁九年,佐铭谦从江玉之、江彧志和阿秀那里听闻战争的残酷,当江韫之偶尔出门去时,他不禁担心起来。
    江韫之有时会与江玉之、江彧志一块出门,为重建除夕书局而奔走。但有时,她会独自出门,谁也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回来时带着书籍和布匹等物件。
    她总会平安回来,然而只要在家里看不见她,佐铭谦便不能放心。
    风和日丽的一天,江韫之独自出门去,佐铭谦在书房里踱步,无心学进半点东西,等到江韫之回来,他松一口气,“母亲,你回来了。”
    “嗯。”江韫之将手里提着的用牛皮纸和绳子束起来的几本书以及布匹放在椅子上,旋身拿起桌上的水壶倒水喝。
    佐铭谦平静地看着她,他知道外面在战争,很危险,可他就是想出去,此前没有原因,现在有了,他想和母亲在一起,不希望她孤身一人涉足险境。
    也许,带上他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不强大,不知道该怎么保护母亲,可是,假如危险致命,他宁愿和母亲一起死,一点儿也不想在这深闺大院里盲目活着,更可怕的是再也看不见母亲。
    江韫之喝了水,放下瓷杯,擦拭唇角的水珠,发现孩子正专注地看着自己,暗眸苍茫而悲悯。
    “怎么了?”她问。
    佐铭谦抿唇垂眸,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才上前一步,抱住江韫之。
    江韫之微愣,终究也没问什么,只是回抱自己的孩子,轻抚他的后脑勺。
    这时,郗良抓了一瓶子蜻蜓和几只草蜢来了,轰轰烈烈,未见人先闻声,直接打破书房里静谧的母子情深。
    “铭谦哥哥——铭谦哥哥——”
    佐铭谦一点儿也不想回应她,站在原地揉揉耳朵,郗良就跑来了,气喘吁吁,“铭谦哥哥,有老鼠,好大只!”
    江韫之无奈摇头,“老鼠而已。你又跑去哪了?”
    “江娘,你回来了。”郗良将装蜻蜓的瓶子和装草蜢的罐子放在桌上,用手比划道,“我在花园里,看见了一只好大的老鼠,有这么大。”
    “大惊小怪。”佐铭谦蹙眉盯着她抓来的小昆虫,太阳穴突突地跳。
    “铭谦哥哥,我才不是大惊小怪,老鼠很毒的,被咬一下会死的。”
    “好了,你不去招惹它,它也不会来咬你。你抓这些东西来干什么?去把它们放掉,然后把手洗干净,还有你的脸。”江韫之说着,又从她的头发上弄走蜘蛛网,“真是哪都能去钻,怎么这么不嫌脏?”
    佐铭谦默默看着郗良被训了一顿,心情稍微愉快了一些。
    ……
    整理干净的郗良被罚在书房门口站着。
    江韫之忙别的去了,佐铭谦在书房里,刚要静下心来写点什么,余光里一个小脑袋探出来,“铭谦哥哥,我想喝水。”
    佐铭谦放下笔,拿着水壶和杯子走出去,亲手倒一杯,郗良喝一杯,一共喝了四杯。
    没一会儿,小脑袋又探出来,“铭谦哥哥,你在干什么?”
    佐铭谦头也不抬说:“罚站的时候不许说话。”
    “噢。”小脑袋灰溜溜缩了回去。
    半晌,小脑袋又探出来,幽幽说:“铭谦哥哥,我看不见你。”
    没完没了,佐铭谦叹息一声,拿起一本江韫之刚买的英文书走出书房,在郗良面前坐下,背靠柱子,长腿屈起,打开书籍。
    郗良看着佐铭谦淡漠的侧脸,心满意足地笑了。
    佐铭谦能察觉到郗良的欣喜之情,多么天真无邪,可是,他用眼角余光睨着她的手,洗干净的白皙小手隐隐透着血色——这是一双实实在在杀过人沾过血的手。
    “铭谦哥哥,你在看我吗?”郗良惊喜地问。
    佐铭谦连忙收回目光,不回应她一字半句。
    善良的良,却有杀人的胆子,并且没有一丝后悔。
    佐铭谦听过江彧志说以后要参军,上战场杀敌,打打杀杀在江彧志嘴里,显然是生为男人该做的事,如此才有男子气概。
    佐铭谦不敢想象亲手杀人是什么感觉,他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没有男子气概,连郗良都比他有男子气概。
    不由自主,他又看她一眼,她朝他咧嘴笑,稚嫩,灿烂。这一刻,他发觉她像投在墙上的影子一样庞大、畸形,像个嬉皮笑脸的怪物。
    ①出自《诗经·鲁颂·泮水》
    虽然后来杀人如麻,但现在的哥哥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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