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放下刀,轻轻握住我的手。那是人类才有的温度。
    温热的掌心,甚至没有刀茧。
    他说不定并不喜欢挥刀。
    因为在那一刻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对相关的事物表现兴趣。
    有一些人生来便知道自己是谁。
    不需要耗费一生去追寻,也不需要在他人的视线中寻找自我。就像落地生根的植物,在诞生的那一刻便知道如何向阳生长。
    我觉得这个人就像一棵树。
    从小时候起就安安静静,淡然沉稳。
    但在他人眼中,继国缘一是要耀眼得多的存在。
    那是何等卓越的天赋,哪怕是普通人,只要看过一眼也能明白。
    我也明白。
    继国缘一是耀眼的太阳。
    “没事的。”他微微垂下眼帘。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说什么。
    “……缘一,你有非凡的才能。”我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但是,你想使用这份才能吗?”
    你喜欢自己的这份才能吗?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毫无道理地夺去他人的生命,是不可原谅之事。”
    我得到了答案,于是我放了手。
    我放了手。
    成年时,武士家族的男子会举行元服之礼,缘一脱离家族这么多年,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自然不再是武士。
    我想了很久,最后送了他一个便于携带的香囊。他总是将兄长送的笛子揣在怀里,现在成为猎鬼人了,战斗时总得有一个能妥帖收纳笛子的地方。
    天赋卓绝的剑士很快声名鹊起,那个离家出走、曾经只及我腰间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比我高了一个头,成为了众人仰望的对象。
    年纪大的人可能不太喜欢居无所定的日子。我存下足够的钱,在比较繁华的运河畔开了一家茶屋。因为略懂草药,偶尔还会帮人看一些小病。
    猎鬼人行踪不定,常年在外远游。那些请求缘一帮忙的人,找不到他的时候就会来我这里碰运气。这个茶屋基本上是他固定的居所。
    “你倒是帮了我不少忙。”我放下端柿饼的托盘。“有空的话,你可以多去茶屋外面的长凳上坐一坐,特别能招揽生意。”
    清俊的青年只要往屋外一坐,不一会儿就能引来周围女性的视线。
    “是吗?”
    缘一的脸上有真诚的疑惑。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皮相的优点,明里暗里对他示好的女性几乎全军覆没铩羽而归。
    我有时候都怀疑这是他本人视力的毛病。
    通透的视力在战斗时非常好用。但看异性就……一点都不风花雪月了。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中所想,缘一非常平静地指出事实:
    “你也没有结婚。”
    我端起茶杯:“我没有这种打算。”
    缘一唔了一声:“我也没有。”
    我有些惊讶地抬眼:“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家庭。”
    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他其实特别喜欢孩子。有时候别人只是让他抱一下,客气而已,但他经常抱着抱着就不撒手了,偏偏他又讨小孩子喜欢,是走在街上也会有小孩子追在身后的类型,要让他放手还颇有些不容易。
    “是责任吗?”我能想象出「在除灭世间恶鬼之前绝不成家」之类的理由。
    他看了我一会儿,平淡地移开视线,答非所问:
    “明天我会去多摩村一趟。”
    我已经多年没有参与猎鬼的行动。缘一虽然邀请过我多次,但我都没有答应。
    在他的同伴看来,也许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固执地守着一个小小的茶屋。
    我只是告诉他:“记得早点回来。”
    他并没有失约。
    失约的人是我。
    我心里一直隐约有股奇怪的预感,如果继续猎鬼的话会碰上不好的东西。
    于是我不再碰和鬼有关的事物,也不再追寻鬼的踪迹。
    但我没有想到,那个不好的东西会自己找上门来。
    “我们已经打烊了。”
    我没有转过身。
    站在门口的那个身影,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异常寒冷的感觉沿着脊椎骨节节攀升,我不动声色地摸到藏在桌子底下的刀。但就我握住刀柄的那一刻,背后忽然响起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朝日子。”
    朝日子。
    ……已经几百年了?
    已经几百年了。
    不要叫那个名字。不许再叫那个名字。
    我倏然回头。
    但晚了一步。
    脖颈一痛,我手中的刀哐啷一声跌落在地,身体瞬间被抽去力气,不受控制地往后软倒。
    意识消散于黑暗中之前,我隐约看到红梅般色泽艳丽的眼眸。
    ……
    以前觉得分外美丽的事物,现在看来。
    分明是血液枯涸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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