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次日清晨,秦远准备进宫面圣,他穿戴好就安静地在家门口瞪着,因为李元景会派马车来接他。秦远在门口等待的时候,顺便查看今天的农场收获,还是朝天椒。
  这说明李世民现在的心情并不好,这会儿他要跟着李元景进宫觐见,怕是要往枪口上撞了。
  思虑间,李元景的马车已经到达。
  马车至太极宫的朱雀门前,二人就下了车。
  朱雀门前还有一辆马车停着,车前站着一位中年男子,穿着从二品红官袍,椭圆脸,剑眉高鼻梁,续着八字须山羊胡,此时正面带着微笑,朝秦远和李元景这边瞧。
  秦远猜这人八成就是房玄龄了。唐初虽有尚书令一职,却是虚位无人担任,尚书左右仆射便掌管尚书令的实权,总管尚书省。所以从二品的尚书左仆射是唐朝领实职的大臣们之中品级最高之人,地位相当于宰相。
  李元景见到房玄龄就高兴起来,赶紧把秦远介绍给了房玄龄。
  秦远恭敬地对房玄龄行了见礼,举止沉静斯文,并未表现过多喜悦。
  房玄龄不仅惊讶于秦远的相貌,还惊讶于秦远出身山野,竟可如此从容有度,宠辱不惊。特别是他身旁还有个兴奋过头的李元景衬托,就更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了。
  果然是位高人。
  房玄龄料知秦远不俗,待他更加诚恳。随后他便将秦远引至两仪殿内,拜见李世民,李元景也随行。
  李世民正在两仪殿内奋笔疾书,听说那个崇拜他的农夫找来了,他放下笔,挑眉瞧了过去。
  五官分明,俊朗无双。那一双细长温和的凤目,不含杂质,却也有点深不见底。此人还比书生斯文三分,长得丰姿奇秀,神韵独超,哪像是个种地的粗鄙农夫。
  “你果真在山野种地?”
  秦远应是,“近些年确实在山中隐居,开荒种田,山下的村民们都可证实。”
  这事儿做不了假,再说还是房玄龄亲眼所见,李世民当然相信。他刚才是过于惊讶了,所以忍不住提出了这个问题。
  李世民接着问起汴州的事,得知秦远读书识字,又问起他的身世,趁机暗观秦远的举止。。
  “玄龄说他第一次遇见你时,你正在田中祈祷‘吾皇开心’,却是为何?”因为秦远的样貌举止都不俗,令李世民的疑心增加。
  秦远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看向了房玄龄。房玄龄忙跟他解释当时的情景,秦远方回忆起来,颇觉得尴尬地低头。
  他那会儿不是祈祷,是吃辣椒时被激起了怒火,所以是气得在咆哮。
  李世民把秦远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反而以为他是因为‘秘密’被发现而害臊。这说明房玄龄偷听他祈祷的事他并不知晓,不存在有‘刻意而为’的嫌疑。
  既然此人是诚心祈求自己开心,李世民觉得自己理当为之高兴,遂立刻赏了秦远一些绢帛,赞他忠心。
  但李世民因为今天心情不好,就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打算,正想打发了他们。李元景这时忽然站了出来,几番赞美了秦远,令李世民再次起了疑心。
  李元景还是个孩子,心性单纯。他这般极力举荐秦远,会不会是受人蛊惑所致?目前秦远从言谈举止来看,他确实不是一般人,若是心有图谋,故意忽悠李元景,攻于心计……
  “既然能得赵王如此肯定,想必你是个不俗之人,不如赐你个官做如何?”李世民面上还是一副乐呵呵高兴的样子,连老臣房玄龄都没有察觉出来。
  秦远深知李世民今天的心情不怎么样。人在情绪差的时候想什么事都会往坏处想,而且很愿意去找一些破绽,趁机发泄情绪。
  所以刚刚李世民说的每一句话,秦远都在细细品着。李世民当初想见他,不过是想看看诚心祈祷他开心的农夫长什么样子,乐呵一下罢了。他没想到他看见的人跟他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这一点令他起疑了。而刚才李元景的强力推荐,无疑更为加重了李世民的疑心。
  这个赏赐他若是要了,回头要不了多久他肯定没命。
  秦远跪下谢恩,坦言道:“草民不过是一介村野莽夫,粗鄙无能之辈,不敢担此重任。”
  “莫要推辞了,我看你言谈不俗,所知甚多,一定可以。”李世民假意坚持。
  不知情的李元景在旁忙劝慰秦远答应下来。房玄龄跟着附和,他当然希望朝廷多吸纳些才华有识之士。
  “为官者当为圣上分忧,为民谋福,臣丝毫不懂这些,若为官不为,饱食终日,与那猪狗有什么分别。”秦远坚持拒绝道。
  李世民哈哈笑起来,先前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打量秦远的眼神里终于有了欣赏之意。
  “难得你看得明白,既然如此便不强求于你了。”
  ‘难得你看得明白’,这句话令房玄龄恍然才反应过来,李世民之前的那些话不过都是在试探。他跟着圣人这么多年,自以为了解他的性情,而今方明白什么是‘伴君如伴虎’了。
  三人退出大殿后,憋了半天的李元景就怪秦远刚才怂,“圣上给了那么好的机会给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秦远笑着表示自己确实不会当官。
  李元景忍不住再骂他没出息,害他白跟着帮忙了。
  房玄龄在旁咳嗽了一声,等李元景走后,他跟秦远解释:“今日可能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前日晚间魏公进宫,不知参了什么事,惹得圣人心情一直不大好,听说还在后宫发脾气了。我本以为今天会好些了,可看样子是……没好。”
  秦远没想到房玄龄会跟他说这些,诚挚感谢房玄龄当初的举荐。
  房玄龄越加喜欢秦远了,总觉得这次面圣的事有些遗憾,他就邀请秦远改日去他府上一聚。
  秦远和房玄龄分别后,就独自回家。
  门一推就开,秦远还以为家里遭了小偷,轻缓的迈着步子进屋,却见顾青青缩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
  “出什么事了么?”秦远发现顾青青的脸色很差。
  “一模一样,连左下颚的痣都长在了一个地方……”顾青青失神地念叨着。
  “你说什么?”秦远弯腰再问。
  “花牡丹,不,是那个如意坊的杨六娘,我今天又去看了,她确实跟花牡丹长得一模一样!”顾青青惊恐地看着秦远,流眼泪道,“你刚才去哪儿了,我阿耶不在家,你也不在家,我好害怕!”
  “会不会是那个花牡丹没死?”秦远把顾青青搀扶出来。
  “不可能!”顾青青紧缩着脖子道,“花牡丹的尸体是我发现的,当时人挂在梁上好几天了,都有一股味儿了,怎么可能是活的。”
  第11章 失踪的尸体
  秦远忙问顾青青:“你又去如意坊了?”
  “我忍不住好奇,就混进去偷看,我还喊她了,但她并不认我。”顾青青嘴唇惨白,身体微微发抖。
  秦远斟酌片刻后,就拉着顾青青往外走。
  “若真如你所言,花牡丹是死而复活,那她的坟里一定没有尸体,我们挖出来看看便就知晓了。”
  “我不去!”顾青青甩开秦远的手,人抱在门框上,“掘人坟墓的事太缺德了,我干不了。”
  “死脑筋,回头我们再把她葬在一处风水好的地方,这就不叫掘坟,叫移坟了。她若泉下有知,说不定还会感谢我们。”秦远机辩道。
  顾青青听着好像有点道理,点了点头,但她跟着秦远走了没几步,突然站住了。
  “可我并不知道花牡丹葬在哪里。”
  秦远惊讶地看她。
  “当初发现尸体时,我和我阿耶都吓傻了,正好有个路过的好心人帮忙报了官,是他领着官府的衙差来。仵作就将花牡丹的尸体运走了,说是要尸检,排除他杀,再之后的是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顾青青回忆道。
  秦远用手托下巴:“那我们就去府衙问问看,若是上个月的事,应该会有人记得花牡丹葬在何处。”
  唐初还并没有设立京兆府,京师的地方事务全部都由雍州府管辖。
  秦远和顾青青就到了雍州府询问情况。
  雍州府的衙差听了二人的描述后,不耐烦地跑去问了几个衙差,都表示没听说过什么花牡丹,就敷衍打发俩人赶紧走。
  “这不可能啊,花牡丹死的时候,我明明看到衙差带着仵作去收尸了!”顾青青惊讶地喊道。
  “说没有就没有,你胡乱喊什么,这可是官府,快走快走!若扰了使君们办公,棍棒伺候!”衙差手拿着木杖就赶人。
  秦远把顾青青护在身后,尊敬有礼地对衙差拱手躬身。
  “此事事关重大,可否禀告上一级后再做决定?”秦远语气温和,问得很斯文。
  衙差根本不耐烦听秦远的话,因见他斯文才不打算动手,开口骂他们快走。衙差的身子猛然被什么推搡了一下,整个人被迫连退数步。
  衙差恍惚好像见一影子从自己眼前蹿过,速度飞快,正纳闷是什么东西时,就看到秦远已经迈着超大的步子,疯似得飞奔跑到了正堂前,扯嗓子喊:“有大事!”
  衙差们呆了呆,差点不敢认眼前这个‘疯子’就是刚才那个看似文静的俊朗男子。
  随后他们反应过来,惊厥不妙,赶忙冲过去阻拦秦远。
  雍州长史杨纂正在侧堂与雍州治中温彦博议事,闻得外面的吵闹声,差人去问情况。
  衙差忙来回禀:“没什么大事,就是来俩闹事的,非说咱们府衙上月收了一个叫什么花牡丹的女人的尸体,属下们正想把他们打发走,怎料那男的突然冲进来闹事。万不该叨扰两位使君,属下们这就将他们打出去。”
  “慢着,这普通百姓岂会随便来此闹事。府中当真没收过此人的尸首?”温彦博问。
  衙差不太确定地应承。
  温彦博看出端倪,立刻命文书去查卷宗记录,再行质问府里的仵作,两方都表示府衙里不曾收到过一名叫花牡丹死者的尸体。
  温彦博对杨纂道:“若这二人所言为真,而我们府中确实不曾有衙差领回花牡丹的尸体,那这件事就非同小可了。”
  “怎么说?”杨纂忙问温彦博。
  温彦博现在虽为雍州治中,官品低于雍州长史杨纂,但他不论家世、学识和辩才都高过杨纂,其兄长还是礼部尚书,御封的黎国公。
  杨纂深知温彦博将来的仕途肯定会比自己厉害很多,他来这做官不过是历练一年,所以杨纂对温彦博一直都很客气和尊重。
  “有人敢在这天子脚下冒充衙差办事,是何等的贼胆!此事若不及时处置,它日闹出大乱,你我二人都会被连坐。”
  杨纂点点头,方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立刻命人传唤顾青青和秦远二人。
  秦远进了大堂后,见上首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两鬓微有些花白。此人的左下首位则坐着一位清瘦的年轻男子,双眼皮凹了进去,凸显着眼眶的轮廓,人却很精神,一双眼观人时目光如炬。
  二人皆穿着朱红官袍,气势威严。
  顾青青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她竟然被雍州长史那么大的官召见。加上刚才花牡丹尸体失踪的事再次令她受惊,她已经怕得说不出话了,支支吾吾嗓音哆嗦。
  秦远就代顾青青把经过陈清,说完后不忘询问顾青青是否有遗漏或说错之处。
  顾青青摇头,“一字不差,就是这样。”
  温彦博打量一眼秦远,才去问顾青青,“此事除了你当时可还有别人能作证?”
  “我阿耶当时也在,还有尸体运出去的时候,有两个邻居看到了,那些人当时穿的衣裳就跟这里的衙差们都一样的。”顾青青怯懦地说道。
  温彦博立刻召来那天当值的衙差,还有府中的三名仵作,请顾青青辨认。顾青青一一看过之后,表示都不是。
  “竟真有人敢冒充我雍州府的人!”杨纂惊讶之余,气地拍桌。
  “幸亏他二人来此陈明情况,否则我们至今都不知情。”温彦博叹道,“不过事情发生在一月前,怕是不好查了。那些冒充者很可能早就逃出了长安城。”
  杨纂不解,“但这不符合常理,他们好端端的为何假冒官差运走一具尸体?”
  “其中必有缘故。”温彦博微微眯起了眼睛,转即忽然去问秦远,“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报官的路人很可能与那些冒充者是一伙的。永安坊紧邻安化门至芳林门大街,这是长安城的主干道,经常有禁军巡逻。他们冒充官差必然心虚胆怯,不敢走大路。”秦远回道。
  温彦博点头,命人排查永安坊附近最隐蔽的小路,看看一个月前是否还有人目击过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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