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秦婈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客套话,便柔声道:“淑玉苑什么都不缺,劳公公费心了。”
  盛公公实在不习惯这张脸和自己如此客套,忍不住朝天看了一眼,道:“下月初九便是万寿节,还望、还望美人早做打算。”
  一听这话,秦婈还有什么不懂。
  天子身边太监的提点,在这后宫里比什么都重要。
  秦婈从袖口拿出一块早就备好的玉佩,放到了盛公公手上,“多谢公公提点。”
  此情此景,盛公公整个人都跟被雷劈了一样。
  盛公公看着玉佩上的山水,磕磕盼盼道:“美人哪、哪来的山水玉佩?”
  其实太监坐到盛公公这个位置,已是什么都见过了。
  珍馐美馔,金银珠宝,他什么都不缺。
  只是这宫中的礼,来往皆是人情,他想交的人他便会收,不想交的人便会拒。
  吹拂过脸颊,秦婈装作不太好意思的样子道:“家中兄长在外经商的,这些都是他给的。”
  盛公公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放入怀中道:“那奴才就谢过美人了。”
  秦婈道:“公公客气了。”
  盛公公走出漱玉苑,小太监在一旁道:“公公可要奴才去嘱咐尚寝局那边……”
  盛公公道:“不必,什么都别做。”
  小太监道:“明白了。”
  傍晚将至,盛公公又端着名册和名牌,笑呵呵走进了养心殿。
  萧聿看见他的表情不由蹙眉。
  盛公公看似卑微,实则蛮横地将名牌放到皇帝眼前,笑道:“今夜既然陆指挥使不过来,陛下还是瞧瞧吧。”
  帝王眉宇间的凌厉令盛公公的心怦怦直跳。
  萧聿低头看名牌,须臾,忽然嗤笑,“盛康海,你这是收了秦美人多大的礼?”
  一个描漆盘子上六个名牌,独独给秦美人栓了一条红绳。
  盛公公双膝一弯,跪到地上,“奴才有罪。”
  天光又忽然暗了几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四面寂静,楹窗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只听萧聿捏着羊脂白玉的山水玉佩,一字一句道:“这是秦美人给的?”
  第13章 恍惚(大修)
  大雨吹打着支摘窗,萧聿垂眸看着手中的山水玉佩,想到了很久之前。
  他阖眸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延熙元年,二月十五。
  那日艳阳高照,虫鸟喃浓。
  下朝后,萧聿去了坤宁宫。
  抬脚进门,只见内室站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宫中的老嬷嬷,和退休的女官,算一算,起码有二十余人。
  男人眉宇微蹙。
  众人躬身道:“陛下万安。”
  苏菱挥了挥手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又道:“是。”
  萧聿除下冠冕,解了大氅,坐在榻上,看着她。
  好似在问,皇后今日又是在作甚。
  苏菱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唇贴着他耳廓道:“这千秋宴盛公公办的甚好,总得赏点什么,可陛下身边的人什么都不缺,如此,臣妾便想着,那还不如给盛公公找个对食。”
  她温湿的吐息磨的人耳热。
  言毕,她离开他的耳廓,一脸认真道:“陛下以为如何?”
  萧聿垂眸看她。
  宫中对食,在大周朝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哪有这样公然提出来的?
  苏菱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他的膝盖,“如何啊?”
  萧聿轻轻握住她不安分的手,道:“盛公公年事已高,皇后就别折腾他了。”
  “这怎么能叫折腾?方才那几位嬷嬷都是宫中的老人,与公公年纪也差不了多少,既然都不离宫,日后起码也有个照应。”苏菱看着他的眼神,瞬间泄了气,小声道“那陛下说赏什么好?”
  萧聿低声道:“皇后那儿不是有两块上好的山水玉佩吗?”
  苏菱提眉道:“就两块玉佩?”
  萧聿又道:“不然就再加两幅山水画,或者暖阁里的珐琅五岳图座屏也成。”
  苏菱想了一下道:“难道盛公公喜欢山水?”
  萧聿点头,道:“他七岁就被家人卖到宫里做了太监,除了紫禁城,哪儿都没去过。”
  画中的山水,于宫里这些內侍来说,便是未曾见过的大千世界。
  苏菱立马道:“那臣妾现在就叫人去暖阁里取。”
  她刚起站起身子,萧聿也跟着站起来,他的掌心扶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慢点。”
  她回头一笑。
  可这笑容转瞬即逝,就好似不想笑给他看。
  再也不想笑给他看。
  秋雨萧瑟,雕梁画栋在刹那间褪色。
  盛公公抬头道:“皇上?”
  萧聿睁开眼,回过了神,将山水玉佩扔还给盛公公,哑声道:“秦美人,可是住在淑玉苑?”
  盛公公抬头道:“欸,是,陛下、陛下可是要备辇?”
  萧聿道:“不必了,也无需叫人去通报,朕过去一趟。”
  ——
  雨势渐强,楹窗被狂风蓦地拍开,发出“啪啪”的声响,烛火摇曳将熄,竹兰和竹心连忙跑过去关窗。
  秦婈的青丝如瀑,散落在肩,风雨入室,吹出一段修长白皙的颈。
  忽明忽暗的烛光落秦美人的脸上,衬的这肌肤几乎透明,她侧头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这偌大的皇宫内院,太后称病,皇帝不见人影,也不知这漱玉苑,何时才能住到头。
  何时才能见到韫儿。
  秦婈正准备睡下,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打开,竹兰喘着粗气道:“美人快收拾一下,是陛下、陛下来淑玉苑了。”
  秦婈怔了一下,道:“什么?”
  这个时候,他来作甚?
  帝王夜临妃子住处,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问罪,二是侍寝。
  二者其一,她是哪一种?
  眼下顾不得太多,她连忙起了身子,重新梳妆来不及,只能力求仪态得体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与养心殿的灯火通明相比,此刻景仁宫的漱玉苑就像是深山老林的一间古宅,四周幽暗,朱甍碧瓦都失了颜色。
  一道光晕由远及近。
  前方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和雨滴落在伞面的噼啪声。
  秦婈福礼道:“陛下万安,臣妾有失远迎。”
  萧聿淡淡道:“免礼。”
  皇帝忽然来此无人通报,尚宫局自然也没给漱玉苑添份例。
  故而屋里只有一盏灯。
  任谁瞧了都不免觉得寒酸。
  秦婈行至一旁,将屋里仅剩的一根白蜡燃起,才堪堪点亮这内室。
  烛光落在帝王棱角分明的轮廓上,他眸中的疏离比从前更浓,周身的气度也好似随着权势愈发沉重。
  秦婈这才恍然,他们已经三年未见。
  他也确实,不该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站在他身侧,屏息凝神。
  四月常说,一出好戏除了要演的投入,这天气、周遭的陈设,以及和你搭戏的人都很重要。
  秦婈本还没领悟彻底。
  如今她站在漱玉苑中,听着外面的倾盆暴雨声,看着眼前玄色龙袍。
  忽然就懂了。
  身份的差异就像是一道天埑横在他们之间。
  秦婈回身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细白的指尖在他的余光中隐隐发颤。
  “坐。”
  一个单字,打破了沉默。
  “多谢陛下。”
  秦婈坐在他身边,颔首攥了攥袖口,并未直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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