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小徐哥哥……”乐乐的口水糊了他一整个胸口,哭得没了力气,“因为乐乐犯了错……”
    “你记住了,没有什么错需要这么惩罚自己,也没人有权利这么惩罚你。”徐步迭说,“而且,你冻生病了,你难受不说,谁会心疼?谁会着急?谁要带你去医院,谁要照顾你彻夜不能合眼?你这是在惩罚你自己吗?你在惩罚爱你的人。”他说完叹了口气,这道理深了,这个年纪未必能听得懂。
    但乐乐顿了一下,抽噎着昏昏沉沉地说:“可是……我就想让妈妈心疼我……”
    是了。这么点大的孩子,能够拥有的“武器”也就那么几种,撒娇撒泼,大哭大闹,一般已经够用;他宁愿用伤害自己的方式,看起来好像很不可理喻,但如果这是唯一能够唤醒母亲对自己的感情的方式呢?但他唯一的手段也还是落空了。
    乐乐抽抽噎噎地还在哭,徐步迭只能轻拍着他,觉得他身子开始转而发烫了,自己该去找点药,可程翥家的药放在客厅的橱柜里,现在没有办法过去,过去了也只能是火上浇油。外面隐隐又传来响动,程翥和容宛琴的对峙,似乎还没有消下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谁也不剩下什么体面,挣扎拉扯之后,精疲力竭地一个瘫倒在地上,一个倚着墙,周遭散落着一地支离破碎的过去。
    程翥也不能当真把一个发疯的女人就这样在凌晨的夜里扔出房门,两人好像拔河一样角力了很久,所有的力气和气性都耗尽了,最终维持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
    “我真搞不懂,你这一年治病,都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到底要什么?你记不记得我们离过婚了?是你自己走的!谁拦了你?现在这间屋子里、这些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不要的!你把乐乐丢下,问都不问一声,把我也丢下了,就这么走了!那时候你有问过我们的感受吗?现在你在干什么,你赖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行吗?!我当时在生病,脑子不清醒。”
    “你现在脑子也不清醒!!”
    “我清醒得很!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你答应过我再也不会为别的人雕像。你还记得吗?……这才多久?我才离开你一年,你说过的那些承诺,就全都不算数了吗?”
    我说过吗?程翥一怔,仔细想想,也许是说过的;他曾为她造过雕像,满含着的爱意都能从任何一个看见这件作品的人眼里溢出。人但凡沉浸在爱当中,谁不会昏头涨脑地轻言许诺呢?赤裸着身子彼此相拥的时候,太阳月亮都能拿来送人,永恒生死也不过是唇间的价码。可当初海誓山盟,落得今天这一地鸡毛的模样。发明山无棱天地合的人,他们死就死了,却为什么还管着别人?
    他疲累地叹了一口气。“我也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你说我逃避,不负责任,说我幼稚无耻,说我从来都不懂你,不体谅你,只会伤害你。还有刚刚,你说我是骗子,认为我在婚姻期间出轨。”他笑了笑,“你自己记得吗,你签完离婚协议走的那天,我求你等乐乐放学了再走,你却跟我说,我从来没爱过你,我只是把你当成工具,工作和生活上的工具……你说,工具现在要走了,请我自己学会面对生活。……”
    容宛琴挺起上身,尖利地反驳:“我说错了吗?你难道没有逃避,没有不负责任过?是,临走时你劝我留下,可都到那时候了,你再来装什么好心,不觉得太晚了吗?乐乐以前那么多次上下幼儿园的接送,哪一次是你做的?他生病和神经衰弱得整晚睡不着,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山上,在地里,在工厂,在你的窑房!你以为我不知道到底是你声称的‘工作忙’,还是你单纯地觉得孩子闹夜麻烦、我跟你吵架烦人、影响你睡眠和创作灵感吗?!我和你一起创的业,我跟你在一起连头带尾十几年,我还不知道你吗?”
    “是啊,我们连头带尾在一起有十几年……”程翥有些怅惘地回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被瓶颈纠缠,能力配不上野心,又觉得自己被家庭拖累,原本处处都帮着自己的妻子却变得歇斯底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像拖着沉重的脚镣又看不见前路,怎么努力也没有效果,甚至都不知道是否方向正确,那种绝望又和谁去说呢?“……可你居然觉得我没有爱过你。”
    女人抽噎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有些可悲,又有些好笑,眼泪又奇怪地、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你是怎么爱我的?你雕刻了一尊我的像,所有人都觉得那是爱的表现,是爱的铭文,可我却立刻就感觉到了,你爱的是那尊像我的雕像,不是我本人!我没有你雕刻的那样完美,你雕刻的是个女神,而我却只是个会发疯、会犯病、会无理取闹的普通女人!”
    程翥真的懵了,头痛欲裂,无语倒是其次,更多的是一种委屈的恶心。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也不明白这件事情为什么换个角度看起来会是这样的。我是个雕塑家啊?我雕塑我爱的人的形象融合成为艺术的杰作,难道不是对爱情最高的褒美吗?虽然有时候也会开‘别爱上雕塑’这种皮格马利翁式的玩笑,吃一点小醋啥的——就像之前小徐也吃过——但那难道不是情趣和玩笑吗?我也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为什么我要自证自己不会爱上人以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