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翥从兜里掏钱,可这年头谁在兜里装钱呢?他掏出了邀请函,掏出了皱巴巴的不知道擤没擤过鼻子的餐巾纸,掏出了不知道哪里的会员卡,还掏出了随手画来打发时间的草稿,里头夹着一片金黄的树叶,一股脑地都往徐步迭身上塞。
    徐步迭没话可说了,程翥的手滚烫的,试图找到他身上每一处口袋,一个不停地摸,一个到处躲,推来推去反倒欲拒还迎,零星路过的人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们并且绕行。“你到底怎么喝这么多……”
    “他说,我,一口闷了,他就批。不喝,不给他……面子。”
    “……”徐步迭顿了顿,这酒桌上的套路如此熟悉,“谁说的啊?”
    “城规局的张局……他签字……老是为难我!”程翥又得意起来,“我给他面子!我喝了一盅!一口闷了,底都不剩!面子一次性——给够!”
    就为了多加几米的用地红线和标高,真够拼的。但徐步迭清楚这样诡异又毫无用处的制度,他才17岁时,跟随父亲见那些“关系”,也一样被这样的酒局逼迫过。为了不让他喝,父亲也不得不大包大揽,红膛着脸说着一口闷的话,频频亮出杯底;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灌了一杯,美其名曰“教你学学做男人”。昂贵的酒液熨过喉咙,像被火烧燎过一样,疼痛,灼辣,混合着无数人强迫式的语言,彰显着明晃晃的控制欲。
    徐步迭轻叹了一声。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连这也是美好的回忆了。
    “……那乐乐呢?”
    “……我让,小汪老师,帮忙……照顾一晚。”程翥颇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然,“我知道……城规,环建,都不放过我。视死如归。”
    “你也不带个研究生去。”他记得他爸过去出门应酬,最爱带刚派来的实习生、刚入职的晚辈之类,绝佳挡酒人肉沙包。
    “小孩子嘛……奇逸,还有广若,哪个不是爹妈手心里捧大的哦,会喝个啥酒,会喝可乐呢……那地儿有啥好玩的,不带他们。”
    真好啊。这话说的毛茸茸的,虽然不是对他,但徐步迭心里的那一点儿疙瘩被一点点消磨下去。
    三轮到小区门口就不能进去了,还好因为之前的警车事件,保安都认得了他俩,破例给放了进来。程翥下了车也踉踉跄跄的,可见脚没有好全,徐步迭搀了半天,根本扶不出个正形,蹲下身子,朝他示意:“算了,我背你吧。”
    要是正常的程翥,肯定会推辞或者硬撑;可现在是酒醉的程翥,问他什么答什么,再也没有成年人的皮囊枷锁,只剩一副赤子之心。
    要是人喝醉了都这样,那臭一点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徐步迭把他背进家门,背进主卧,扒掉沾了秽物和尘土的外套裤子,人昏昏沉沉地睡了,像只剩下一滩烂肉。徐步迭是伺候昏迷的人做惯了的,什么脱换衣服、翻身擦身都极有经验,又轻又快,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身子,发觉他手肘的地方都被地上的砂石刮伤了,心想找件睡衣,可有前车之鉴在,又不好开旁人的衣柜,干脆一口气把程翥扒了干净,只剩一条内裤,把他像一条鱼一样翻来覆去处置遍了,塞进被子里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又去弄了些糖水,拿了乐乐的吸管喂给程翥喝。这时候才有空四下打量这间主卧,程翥的房间他先前顾虑隐私,再加上程翥也总是带上门,他是从没有进来过的。床头有个挂画的印子,也许是印前挂结婚照的地方。但除此之外,似乎其他的部分都保留原样,床头柜两边都有夜灯,两头的桌上都各有不同款型并不通用的充电器。
    这间屋子的时间显得比外面还要停滞。徐步迭的视线逡巡到远处的书架,上面有一个被盖倒在桌面上的相框。徐步迭甚至相信,打开衣柜的话,他应该还能看到女人的衣服,这间屋子大概乐乐都不常过来,像是程翥的茧,似乎有一个盘踞的灵魂正冷冷地盯着他。
    徐步迭一个激灵,觉得程翥活在这种空间里实在幽怨,他也不像是情深不寿的类型啊,真有那么喜欢前妻吗,怎么搞成这样呢?那是一个值得爱的女人吗?可如果她真有那么好,为什么会把乐乐留下?程翥一看就不像是对儿子传宗接代有什么特殊执念的人,他大概对除了雕塑泥人以外的部分都没啥执念,那通常情况不都是女方会把孩子争取过去吗?
    当然,这种事徐步迭也无从过问,他把窗子和门都打开透风,程翥身上的酒味太重了。别看他刚才又发疯又唱歌又坦诚相待还调戏人,这会儿劲缓过来了,有得是不好受在后头。果然,没一会就开始呕酸水,身子跟熟虾一样涨红,可一摸浑身都是冷汗。徐步迭拿了个盆给他放在床头以备不时之需,走去厨房看看,还有他上次采购买剩下的材料,找了些绿豆加糖炖汤,这时候也顾不上程翥介意不介意隐私了,从客厅翻出一瓶花露水,再烧热水拧了热毛巾,把花露水撒上,替他一遍遍揉搓擦拭胸背、手肘和太阳穴,几次下来,脸色和冷汗就好了很多。这个土方子还是徐步迭记得自己小时候接着酒醉的爸爸时看见妈妈给他用的,没想到这会儿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徐步迭也不怕他吐——照顾植物人烧伤病人那么脏的活计他都做下来了,程翥的这点儿小毛病轻飘飘不算事,他身体稍微一动,徐步迭就能知道他是要吐还是要水,一夜断断续续把熬好的绿豆汤都给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