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那是她的小师叔,他能怎么计较?
  “我小师叔说,如果段大哥与那位方丈之间有甚事起了争端的话,只要……”纪清歌停了停,尽量将话说得婉转几分:“只要向其施压,当可以解决。”
  段铭承笑笑,只颔首:“好。”
  车外随行的巽风耳尖动了动,垂目不语。
  ……连圣上的旨意都能不放在眼里抵死推脱,这是连死都不怕,还能怎生施压?他们王爷又素来不是暴戾的性子,竟就真叫一个吃斋念佛的给为难住。
  双驾的马车又前行了一刻,巽风却猛然下定了决心:“王爷。”他隔着车帘低声说道:“属下适才不慎在寺中遗漏了证物,还请王爷准许属下回去一趟。”
  车内段铭承眉锋微微一动:“巽风!”
  “王爷!”巽风心意已决,肃声道:“属下行事疏漏,回程之后甘愿依律领罚!”
  这一句说完,竟是不等段铭承开口,径自一拨马头便向着法严寺的方向纵马疾驰而去。
  那远去的马蹄声传入车厢,段铭承攸然沉了脸色。
  这还是他一手建立飞羽卫数年以来,第一次有人胆敢在未得上命的情况下就擅自妄为!
  遗失了证物要回去搜取?!
  段铭承锐利的双瞳中已经染了怒色,别说是巽组的领队了,就算只是飞羽卫中负责后勤的普通组员,都是绝不会有这样低级的失误。
  巽风为何会宁肯拼着事后被重责也要回转法严寺,段铭承心里大致猜到几分,但……这却不代表他真能容忍下属这般胆大妄为。
  连他在场竟都约束不住?这样的下属,不能说不忠心,但却已经背离了飞羽卫最基本的准则。
  随行的欧阳等人心中明白巽风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巽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求情,人人都噤若寒蝉,就连车内的纪清歌都有几分察觉到了这压抑的气氛。
  眼看着段铭承双唇紧抿,指尖用力按着眉心,明显是在压制怒意,纪清歌心中不是不担忧,但飞羽卫的事是公事,不是她一个外人能够置喙的,想了想,抬手从车内案几上的壶中斟了杯茶轻轻放到段铭承手边:“段大哥。”
  段铭承没做声,纪清歌顿了顿,试探着翻开他撑在案几边沿的左手,理直气壮的将那盏温热的清茶塞进了他的掌心。
  这一举动倒是冲淡了些许段铭承心中的郁气,毕竟这丫头自打明白了他的心意之后,见他就如同小耗子见了猫,以往曾经不经意间的亲密举动消失了个彻底,今日……这还是头一次肯主动碰触他。
  指尖在甜白瓷的茶盏边沿轻叩了两下,段铭承叹口气:“不躲了么?”
  纪清歌偏头望着他不语。
  心中不是不气恼,只是对着她却也发不出来,段铭承靠在软软的大迎枕上,良久才轻哼了一声:“巽风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能让他的小姑娘为他说情。
  纪清歌清透的双瞳无辜的眨了眨,见他仍有几分不虞,干脆自己动手,又将那杯温茶从段铭承虚握的掌中夺了回去,自己捧在手中,跪坐起身子,将茶盏凑近了他薄而好看的唇畔:“段大哥,喝茶好么?不生气。”
  暖热的瓷杯边沿轻轻碰触着口唇,沁脾的茶香便软软的缭绕在鼻端,稳稳托着杯盏的纤长手指如同上好的白玉雕成,与白瓷的茶杯几乎交融一体难分彼此,段铭承心中再是恼怒也都尽数消了下去,啜了一口温茶,段铭承无奈的叹口气:“别担心,他好歹也跟了我多年。”
  “巽风……是个好人。”纪清歌轻声说了一句,也就只有这一句,随后便转了话音:“但我没有担心他。”
  段铭承有几分无语的听着她的欲盖弥彰,但纪清歌却很认真,黑琉璃般的双瞳中透着担忧和关切,一瞬不瞬的望着他:“段大哥,你气色不佳,不动怒,好么?”
  段铭承刚想应声,却陡然之间福灵心至,单手握拳挡在唇畔咳了两声:“我没事。”
  他口中说着没事,纪清歌却变了脸色,搁下手中的茶盏,又挪近了几分,抬手给他轻轻揉着胸口:“药茶呢?没有准备么?”
  段铭承唇角弯了弯,又被他压了下去,不动声色的向着纪清歌的方向偏了偏身子,低声道:“不妨事,不过是这几日短了几分精神罢了,没有大碍。”
  靖王的车驾,内部自然宽敞,但却也只是厚毯软枕罢了,断没有在车内放置床榻的,纪清歌犹豫一瞬,眼看段铭承面露疲色,精神不济,到底还是真的担忧,轻声道:“进城路途还有一程,段大哥不妨小憩片刻,可好?”
  纪清歌话音刚落,段铭承已经一个‘好’字飞快的接了过去。
  上扬的尾音出卖了说话之人愉悦的心情,就在这一个字出口的同时,段铭承便单臂撑着车板躺了下来,动作十分干脆利落,在纪清歌没来及避让之前,枕到了她的膝上。
  纪清歌一手刚去拽了一只软枕,刚刚摸到手还没拿回来,原本跪坐的膝上就已经一沉,等她明白过来想要抽身,但段铭承却已经合了眼。
  他今日在寺中与人交手时心中太过担忧,确实有几分触动了暗疾,此刻他有意不加以调整内息,脸上便果然少了一分血色,纪清歌虽然被他突兀的举动弄得颇有几分窘然和无措,却终究还是不忍心更多些,见他合着眼一动不动,只得叹口气,踌躇了一时,伸指按住他两侧太阳穴,轻而缓慢的揉了起来。
  平心而论,段铭承是真的只想稍稍的放纵一下,这些时日纪清歌避着他的举动早就让他耿耿于怀,偏偏哄劝又哄不听,强逼又舍不得,这才趁机耍了下无赖,所求也不过是亲近几分,哪怕是诓骗得来的,也算聊以慰藉。
  可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枕在纪清歌膝上,微凉的指尖轻柔的按揉着穴位,他不过合目了一时,竟真的在马车微微的摇晃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纪清歌:(摸出一张好人卡)paiji一声糊到巽风脸上
  巽风:纪姑娘(感动ing)
  第171章
  段铭承醒来的时候,已是华灯高照,车驾早已回到了靖王的府邸,静静的停在院中,四周寂静无声。
  按天色来看,他这一觉,竟然睡了将近三个时辰。
  素日里他每日也不过就是三个时辰的睡眠罢了。
  他在安睡,车内便没有点亮灯烛,纪清歌静静的跪坐在原地,竟是一动都没有动过。
  她在之前倒茶时挪动过位置,身后并无倚靠,唯有右侧离板壁稍近,却还有着两拳左右的距离,一个姿势坐得久了,纪清歌也有些受不住,腰身微微侧拧,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将右肩轻轻倚在板壁上歇息。
  这样的姿势,整个腰背到臀部全部都没有支撑倚靠,只靠着右肩一点点的接触方能抵去一些重量,若要将身子整个倚在板壁上的话,势必就要挪动双腿,纪清歌不想惊醒他,竟就真的一动不动了近三个时辰。
  多年的习惯,让段铭承睁眼的同时脑海就已经恢复了清明,连忙坐了起来:“怎的不叫醒我?”
  这傻姑娘就真的这个姿势坐了这么久?
  他原本只是想偷偷的和她亲近几分罢了,竟然累得她枯坐了这许久,段铭承心中本因为得以亲近了一二的窃喜哪里还有剩,尽数都化作了愧疚。
  见他醒了,纪清歌刚一动,顿时整个腰背一阵酸疼,撑着板壁小心翼翼的将拧久了的腰身坐正,略活动了一下,双腿却仍没有知觉,段铭承连忙伸手扶住她,见她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心知必定是早就血脉不通,更是心疼:“腿伸直,慢点……真是傻姑娘。”
  段铭承叹气,一手扶着她的腰身,一手慢慢托着她的腿弯帮她曲起双腿,再小心的放平:“我没想睡的,你该叫醒我才是。”
  纪清歌跪坐许久,双腿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段铭承帮她揉了半晌才觉得渐渐有了开始回血的酸麻,黯淡光线中见他神色相较之前确实好了许多,便就放了心,推了推段铭承:“我该回去了,这个时间再不回去,外祖母要着急了。”
  “不忙。”段铭承叹气,伸手一掀车帘,被挡住的灯火霎时映入了车内,此刻早已经过了晚膳时分,偌大的靖王府中灯火辉煌,马车静默的停前院当中,随行的飞羽卫和王府侍卫默立两侧,却无一人发出声响,连曹青都静静的候在一旁,也不知他们等了多久,此时见车帘掀起,一院子木雕石塑般的人这才有了动静。
  “王爷,您醒了。”曹青躬身上前伸手接过帘子举着:“纪姑娘您放心,小人已经吩咐人给国公府报了平安,王爷,晚膳已经备好,先用膳好么?”
  曹青早就提前吩咐人备了膳,因为有纪清歌的缘故,更是用心着意的吩咐厨房一定要精心,由于靖王府的人不晓得纪清歌的口味,曹青索性叫人天南地北的菜式和口味都每样备上一两样,原本段铭承自己用膳时并不奢靡的饭菜,今日却足足弄成了个海陆宴席一般,就等着招待纪姑娘一餐饭。
  “有好些么?”段铭承隔着裙摆轻轻揉捏着纪清歌细致修长的小腿:“在此用过晚膳后我送你回国公府。”
  “不必麻烦,我……”
  “不麻烦。”段铭承不待她说完就温声打断了她:“我本来也要去卫府一趟,顺路罢了。”手上小心给她推拿了许久,觉得应该差不多,这才扶着她下了马车:“可有什么爱吃的?我令人去准备。”
  纪清歌踩到实地,双腿还有几分发麻,刚想试着迈步就被段铭承弯身托住腿弯给抱了起来。
  院中这么多人看着,纪清歌顿时面颊红了个通透,却也不敢当着人面再做推拒挣扎,生怕会更惹人眼球,只得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的被段铭承一路抱了进去。
  幸好不论是王府侍卫还是飞羽卫都不是没眼色的,个个都是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的盯着地面。
  巽风早已回转多时,一动不动的跪在院子里,规规矩矩的垂着头,段铭承却连目光都没瞥过去一眼,抱着纪清歌大踏步的走了过去。
  他没有任何表示,其他飞羽卫便不敢有,欧阳心知巽风今日的举动是犯了飞羽卫的禁忌,守在一旁心里发急却不敢露出,巽风自己却没什么表情,身子跪得笔挺,垂目盯着膝前的青石砖地。
  ——只要他能做成这件他想做的事,哪怕是王爷叫他以死谢罪,他都心甘情愿。
  而此时的法严寺中,沐青霖正笑吟吟的盯着面色苍白的净和。
  “怎的?准备试试那小子是不是真敢动手屠你法严寺山门?”沐青霖懒散的拍了两下手:“我对此到是还有些期待的。”
  “阿弥陀佛。”净和木然的念了声佛。
  “呵,何必呢?人家好好一个皇裔,给你脸的时候你不要,你是真念佛念傻了么?还是认定了人家不是恶人就打算欺之以方?”
  净和沉默以对,良久才涩声道:“老衲……不过是不违生死罢了。”
  沐青霖嗤笑:“别真拿自己当个东西。”
  “这一代的皇室到底还是君子,竟能容你张狂?换做戾帝的时候,你可敢对皇家说个不字?”
  沐青霖嗤笑着拂袖而去。
  良久,净和才长叹一声。
  他不过是不愿参与这扰乱生死轮替的业果罢了,可……他却不能拿无辜僧众的性命去抵挡皇权之怒。
  巽风早已离去多时,然而净和耳边却似乎仍有那杀机毕露的低语在盘旋回荡——
  “我们圣上和王爷心中顾念你们是大夏子民,竟然能容你一个吃斋念佛的拿捏,我却不是慈悲心。”
  “老家伙,你最好想清楚,我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
  月色之下巽风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庞如同修罗:“半个月之后,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你都没的选。”
  “我们王爷能容你,我不能。”
  “从今日算起,十五天之后,你若仍旧推脱,我飞羽卫巽风,必将屠你法严寺满门!从上到下,鸡犬不留!”
  “莫要以为你有逃的机会!”巽风语音森冷:“法严寺从上到下所有人,京兆尹中都留有明细,就凭你们,逃去天涯海角也脱不出我的刀锋所向!”
  “我是王爷救的,没王爷就没我,等我屠尽了你们这全寺上下二百一十六名大小僧人,我再将这条命还给王爷便是!”
  “是罪,我顶,是孽报,我下地狱还!”
  “但是你——”巽风双目血红,毫不掩饰自己狂暴的杀机:“身背这些因你而枉死的人命,不知可有面目去见你的佛祖?!”
  凄清的月色之下,净和矗立良久。
  虽然一生吃斋念佛,却总也已经一把年纪,能作为主持,掌管偌大一间佛寺,又怎会是完全不通人情过往的人?
  净和知道,那名年轻的飞羽卫,是真的动了杀心!
  而且,他的身手和武艺,以及作为飞羽卫手中掌握的情报,也足可以支持他真的将那一份□□裸的杀机付诸实践!
  可……法严寺二百一十六名僧众,又有何辜?
  净和慢慢的迈步回到自己的禅室,便有小沙弥恭恭敬敬的捧上了清茶和热水:“请方丈洗漱。”
  小沙弥年纪只有十一二岁,正是日前去国公府传话的那个,今日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僧袍,身子骨架都还不曾长开,单薄细弱得一眼既知他还是个孩子。
  小和尚等了片刻,不见净和动作,有些疑惑的抬眼望了过来,净和看着他叹了口气。
  ——罢了,其实那些人说的对,如今大夏的国君确实是个仁善的天子,他执拗不肯点头,确实是有些有恃无恐了……
  那位靖王,他一个出家人虽然素日里没怎么接触过,但多少也有听过他的风评,虽然手握生杀大权,却行端立正,这样的一个人,若非是此事在他看来确实有违生死伦常,他也不会不点头。
  ……如果按照正常天命轮轨来推演,这位靖王殿下的命线,在去年应该就已经在南方陨断。
  净和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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