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他是如何知道的?
  前世她经历的种种,在她心底是拔不掉的一根尖刺!纵然已经重活一世,纵然她已经不是前世那样怯懦软弱的性格,甚至她还学了一身连她师父都会夸赞的武艺,前世的的遭遇也依然是她想忘都忘不掉的阴影!
  那样一个举止猥琐下流的男人,无数次的酒后纠缠不休,甚至有一次还趁着她劳累一天沉沉睡去的时候爬到了她的床上!彼时的她手无缚鸡之力,几乎是连抓带咬才将那浑身酒臭味道的人从她身上推了下去,从那日之后,她在枕下就藏了柴刀。
  可再是千防万防,在她那婆婆焦王氏的眼中,也依然是一个克死了自己丈夫,又恬不知耻的勾引自己小叔子的贱人……
  即便是她已经尽自己努力的千依百顺,将贾氏给她的不多的陪嫁都交了出去,又被焦王氏以家中艰难的理由逼着抛头露面,去酒楼帮厨补贴家用,他们还是……
  还是趁着她夜深熟睡之后按住她,不顾她的苦苦哀求给她灌了药,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才得知自己竟然已经从良家成了奴籍。
  怀着心中刻骨的恨意和不甘,她成了一名逃奴。
  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觉得,那样不堪的自己已经没什么值得活下去的了,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只有一死才能算干净。
  拖着焦王氏和焦茂才一起死,是她对于一生软弱的最终爆发和宣泄。
  也就仅此而已。
  可……那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段大哥会知道?!
  完全没有防备之下冲入耳中的短短三个字一瞬间就让纪清歌止不住的颤栗起来。
  这其中有着多少不堪和屈辱,只有她自己清楚,而且让她忍不住发抖的,还有发自内心的恐惧——
  那是自己心底最隐秘的事情被陡然之间剖白于天下!
  撕去了她的所有伪装,挖开了她前世焦黑的骸骨,看似陈旧的伤口被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顷刻间就再一次的鲜血淋漓。
  段铭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随口的一句竟然让她如此慌乱,在她脸上变色的同时他也心中一沉,不容他想清楚这一份慌乱究竟来自何处,面前少女的眼中露出的已经是惊恐的目光。
  “清歌!”段铭承吃了一惊,探身握住她没受伤的右手,察觉她掌心竟然全是冷汗,心中更加错愕:“清歌,别怕,别乱想,我只是随口胡说的。”
  连声呼唤了数次,纪清歌才终于冷静了几分,她默不作声的望着段铭承关切的目光,心中却在天人交战。
  说?还是不说?
  那原本她想要永生永世都不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如今,段大哥亲口问了出来,那她……她……要怎么办?
  前世的自己,活成了那副模样,最后连死都死得狼狈不堪,那样的她,连她自己都是厌恶的。
  幼时听信了养娘的谗言,以德报怨的推开了师父的关怀和爱护,长大后又是那般的有眼无珠,竟然真的相信她那所谓的父亲对她还有着舔犊之情,一次次的被贾秋月玩弄在掌心,最后被扣上一个不安于室的名声,连那样屈辱不堪的婚事都没有摇头的勇气……
  前世和她拜堂的,是只公鸡。
  多么可笑!
  纪清歌闭上眼,心中挣扎许久才终于攒足了开口的勇气。
  “我……”她不敢睁眼,话音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被自己颤抖而又喑哑的音色惊了下,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下津液,这才重新开口:“我……”
  然而落入口中的糖块却让她下意识住了口。
  见她不知所措的含着糖,段铭承冲她笑笑,伸手又拣了只蜜桔慢慢剥起来。
  “段大哥……”
  “别说。”段铭承仔细的剥着橘子,温声道:“我的错,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
  “我……”
  “我随口找个话题,谁知竟找错了。”段铭承抱歉的笑笑,望着她的眼神温和中带着歉意:“别害怕,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再问。”
  纪清歌沉默了半天,再想开口的时候,唇上已经堵了一瓣橘子。
  “别勉强自己,任他是什么泼天的事情,你不想说,就不说。”
  “清歌,你记得,如果你遇到任何为难的事情,都无需勉强自己,记住,你还有我。”段铭承声音低沉柔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若有人欺你,辱你,有我帮你讨回公道,若有事你觉得难于应对,有我替你应对周旋。”
  “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你需要,我都会在。”
  “你想告诉我任何事,我都会倾听,你不想说的,我就不想知道。”
  段铭承见她还在发怔,干脆用橘子瓣在她唇上点了点,纪清歌下意识的张口,他便顺势塞了进去,回手又慢慢剥第二瓣上的白络。
  “适才那一句,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段铭承安抚的冲她笑笑:“那几日你高烧不退,噫语中偶然提了一句,偏巧入了我的耳,你烧得昏沉,出口的话语也就模糊,除了这三个字,别的都没听清。”
  眼见这一句出口,那面色苍白的少女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段铭承不动声色的垂眼剥下第二瓣橘子递到她口边,笑道:“倒是喂你喝药时你嚷得比较大声,口口声声都是不要吃药,要吃糖。”
  纪清歌脸刷一下就红了,期期艾艾的说道:“不……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干过那么丢人的事?
  三岁小孩一样喝个药都还闹着讨糖吃?
  “不然你以为我差遣欧阳他们满城去买糖做什么?”段铭承好笑的冲她挑挑眉,一指矮几上的果盒:“你当我就备了这么一盒子?后边马车上一摞的糖盒,都是你嚷来的。”
  见她听得双颊红透,段铭承干脆补上最后一刀:“真的,不信你问景同。”
  连飞羽卫都知道了?纪清歌呆了一瞬,干脆用被子把脸一蒙,整个人缩成了个茧子。
  她……她怎么可能会讨糖吃?明明……明明当初小师叔动辄就给她买糖的时候她还有些嫌弃来着……
  她的举动把段铭承看得直笑,又陪她说了一时的闲话,下面便送上了精心准备的膳食,虽说是行路,但毕竟不是疾行,底下人专门在后边运粮的车上腾出了空间,生了小炭炉,就是专为了伺候他们家王爷和纪姑娘的饮食汤药,而今食盒里一样样取出,都还热腾腾冒着白气。
  纪清歌到底胃口不开,吃的不多,段铭承盯着她好好吃完了饭,又和她闲话了几句,直到见她又生出了倦意,沉沉的睡了过去,这才放了心。
  目光重新转回邸报上面,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仅仅是一个人名,为何竟会惹来那般不寻常的反应?
  纪清歌此时已经熟睡,纤长的眼睫垂在面颊上,整个人显得乖巧又安静,段铭承凝视她睡颜良久,才缓缓出了口气。
  ——他的话中,真假掺半,幸好她信了……
  段铭承握着她被纱布包成了个粽子的左手,怕碰疼她,只轻轻虚握在掌中。
  她高烧那几日,口中断断续续呓语过的东西,其实有很多……
  时断时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
  譬如……她就曾不止一次的梦中哀求说她不想嫁人。
  这也是为什么在她清醒之后,段铭承矢口不提海上求婚那一幕。
  这姑娘,对于嫁人这件事,有心结。
  虽说在海上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有心结,但那个时候他只以为她是见过婚姻不幸的女子才有此想法。
  可……若仅仅只是那样,并不足以让她在高烧不醒的时候都念念不忘。
  脱口而出的,不仅仅是对于嫁人这件事的反感,她那时……是在哀求不要出嫁。
  段铭承眼底暗色沉沉。
  这世间有资格做主婚嫁的,也就是父母双亲了,那纪家——难道曾经想将她胡乱嫁人不成?
  他醒来后接到的皇兄的密信,虽然大篇幅都在叮嘱他要尽快撤出白海,注意自己安危,但也对他之前发回的信件进行了回复——
  皇兄并不知道卫晚晴竟然已经身故——这到并没有出乎段铭承的预料。
  得知此事之后也已经有安排人去调查始末,虽说查证起来需要时间,但仅凭纪家敢苛待卫晚晴的女儿一事也已经足够惹来天子的不满。
  密信发出的时候,纪家的皇商资格就已经撸掉了,永不复用。
  当初在淮安偶遇之后他其实是查过她的,除了彼时没有想起来她母族是谁家之外,纪家的根底,她出生失怙,幼年寄住灵犀观,住了几年,又是何时回的淮安,这些他都知道,甚至他还知道她曾定过一门亲事,后来……她的定亲对象却成了继妹的未婚夫……
  但……他却不知道后续她还被许过人。
  许配的是谁家?又是何人做的主?是她那有名无实的父亲?还是她那刻薄狠毒的继母?究竟是怎样的一门亲事,能让这个骨子里刻满了倔强的姑娘昏迷之中都会哀求不嫁?
  纪家。
  段铭承低低的冷笑了一声。
  原本那一户商贾人家他没想过再给什么关注,就不说已经有他皇兄在查,光是等卫家知道后也不可能放过他们,这样的事情,苦主出头才是正理,他只需等着看结果便好。
  但现在,他心中却满满都是戾气,索性铺开纸笔,提笔写了几个字,封好之后轻轻敲了敲马车板壁,窗外立即有人低声道:“大人。”
  段铭承懒得开口,只将手中书信向窗外一递,立即便有人轻轻接过,随后就恢复了安静。
  刚想合眼小憩一会,又想起什么,再度敲了敲,轻声吩咐道:“等到了江淮地区,查查有没有焦姓的人家。”
  他到想看看,能让这丫头在梦中都那般厌恶叱骂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好奇脸)你信里写了啥?
  段铭承:没什么,就是天气凉了,纪家该破产了
  第88章
  纪清歌到底是伤了根底,虽说是有良医每日诊脉仔细调养,但这却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回来的,一方面是海上数日几乎被拖垮了的精神短缺,一方面又似乎是被重新剖开的秘密惊吓到的缘故,她当夜又重新起了低烧,热度不高,却缠缠绵绵的一连数日不见好转,段铭承放心不下,每日都来守着她。
  其实低烧除了会浑身酸痛乏力之外到不至于让人神志不清,纪清歌已经习惯了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段铭承守在一边,或是看账簿,或是在低声吩咐事情,然而不论他手头正有何事,只要她醒来,段铭承必定会在。
  哄她吃药,亲自安排她的饮食,陪她说话解闷,一来二去,纪清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的伤比她严重,她不过是太过疲累一时缓不过来,慢慢养上一阵子也就好了,又哪里值得他这样不顾自己伤势天天照料她?
  “我反正也是醒了没事做,不过是看看邸报罢了,自己一个人看和在你这里看反正也没什么两样。”
  “可段大哥你的伤……”
  纪清歌虽然这阵子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要睡十个,但段铭承除了每日傍晚会回另一辆马车歇息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这里,他的情况他自己虽然不说,但他时常的低咳她却已经不止一次的看到过。
  每一次,都是要靠着药茶才能平息。
  纪清歌看在眼里,心中不是不担忧,但在这件事上,她一个不通医术的人担忧也没有用。
  兑组的医者已经尽了全力,她又能如何?
  “无碍的,施良景同都是良医,药材又不短缺,按时服药,还能如何?”段铭承只是笑笑:“这每日里也就是看看邸报账簿,哪可能累的着我?”
  这话说得虽然过于轻描淡写,却也大部分都是实情,比起他以前领着飞羽卫们风里来雨里去,现如今养伤期间与其说是清闲,还不如说是懒散。
  该用的药用了,该服的药也服了,除了寻不出更多的回天丹来给他,施良景同两个人就只差没割自己肉拿来做药引了,做到这个份上,人力基本已经穷尽,更多的,只能交给时间。
  车队行进并不快速,除了顾及到段铭承纪清歌两人的伤病之外,每到一处,都还要稍作停留大肆购粮,这一路飞羽卫并没有隐藏身份,所到城池都是第一时间通知当地官员配合买粮,段铭承也并不多买,而是视城池大小而定,买空城内粮商库存之后便征用当地官府的官仓。
  如此一来,倒是顺手又揪出了几个在官仓中以陈充好以及压根就核不上数目的官员来。
  对于这些官员,段铭承没留一点情面,每一个都一撸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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