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水流渡沙般一晃就过。叁月的花谢了,迎来了六月的雨,六月的雨停了,叫来了九月的风。
    高中的每分每秒都犹如加速般,转眼已来到了高二下学期。
    每到学期伊始,总有那么些抱怨着荒废了光阴的学生,下决心要在新学期好好学习。可不出意外,下次那么说的还是那群人,好像他们拥有无数个能够重来的机会似的。
    陈阮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让自己的时间平白无故在虚无中度过。她深刻明白,属于她的机会仅有一次,学校不是可以点击Restart的电脑游戏,也没有可以Stop休息的缓冲模式。
    每个人从一开始都站在起点,哨声一响,他们就开始跑步。有的人起点天生就比别人高,相对跑得不那么费力。而时间是限定的,过程中,有人无所谓慢慢悠悠,有人一开始卯足了尽,可后来精疲力竭越来越慢,有人一直掌握着时机、保控体力,冲在队伍的最前端。
    这是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的道理。
    已快入秋,九月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如轻巧的柔丝缓缓划过她的侧脸。高二叁班门口的告示栏张贴了很多新的比赛活动,其中一项引来大批同学驻足围观。
    全国高中生英文辩论赛,以二人的小组形式进行,辩题是关于“动物实验”的,报名本周末截至。
    陈阮淡淡扫了公告栏一眼,就移开视线走进教室。她的英语成绩在班级处于中上游,但口语水平并不好,因为小学初中的英语是县城老师教的,甚至可以说有些蹩脚。她没有刻意训练过,父亲说这些不算重要,学生只要把高考的本职工作做好,这些活动荣誉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若你没有那段锦,花再多也没有用。
    陈阮走到自己座位上,翻开数学,开始完成今日的回家作业。
    可她的心不完全在作业上,可以说已经飘到了另一处。她有意无意地抬头看看嵇相宇的位置,是空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英文辩论赛他肯定会去的吧,这种机会就是留给他的。陈阮重重地捏了下水笔前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陈阮……”突然身边响起一道男声,阳刚而清脆。
    陈阮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去,是他们叁班的化学课代表葛风。他今天穿了件休闲的白T恤,配了条黑色亚麻裤,球鞋很白,感觉没穿过几次。
    “嗯,有什么事吗?”她淡淡应了一声。
    “是这样的……”葛风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人感觉十分紧张,若是细看,他鬓角已有微小的汗珠渗出,“我想参加那个英文辩论赛,然后……想请你……做我的搭档。”
    突然,陈阮仿佛被空气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出声。她有些难为情地摆了摆手,向他露出了一个友好而尴尬的微笑:“啊……我口语很不好的,会拖累你,还是……找别人吧。”
    葛风的笑容有些凝结在嘴角,他挠了挠脖子:“我看你英语成绩挺好的,口语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去,不要太谦虚了。”
    陈阮无奈地咬了下牙,暗暗叹出一口气,认真地看着葛风的眼睛,说道:“我没有谦虚,我口语……是真的不好。初中在英语老师那儿背书,都是背一段被纠错好多读音的那种。”
    “啊……这样啊。”葛风依然在那杵着,没有离开的意思,“没关系的,那你想试下吗。”
    陈阮觉得他真的太奇怪了,她已经很明显地给了他拒绝的意思,还一个劲地在那说服她。
    她努力按住耐心,准备跟他讲最后一遍:“我其实不想……”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口一群骚动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嵇相宇。他此刻被一群人围堵在叁班门口,人群中有本班的同学,也有隔壁班的陌生面孔,他们把门口堵地水泄不通,这一块交通整个儿瘫痪起来。
    “嵇相宇,诚挚邀请你做我的辩论赛搭档!”
    “嵇大神,做我的搭档吧,别听刘晓南的话,他就一坑比。”
    “嵇相宇,若愿意做我的搭档,啥条件您随便提……”
    “……”
    “大神看看我,学校门口新开的小吃店,随便吃,以后我请客。”
    “……”
    嵇相宇面无表情地扫了周围一圈,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哧”了一声,只听他冷冷地开口说道:“让开,别挡我进班级。”
    人群依旧在他周围不为所动,好像他今天不在其中选一个人,就不放他进来一样。
    “我已经有搭档了。”突然,他的语气加重了些,已似寒霜般凛冽。
    人群突然默不作声,他们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窃窃私语声不断。
    “太贱了,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哼。”
    “谁啊,能跟嵇相宇做搭档。”
    “……”
    嵇相宇没有理会,直接伸手扒开前面围挡的人群,径直走入高二叁班。
    陈阮手中的水笔已把作业本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小黑洞,她突然缓过神来,猛地摇了一下头,视线却无法移离嵇相宇身上。
    他最后的那句话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着,好像一只隐形的大手紧紧地揪住她的心脏,令她难以喘息,以至于旁边的葛风唤了她好多声,才回神。
    “陈阮,陈阮……你怎么了,没事吧。”葛风露出担忧的神情,想伸出右手拍拍她的肩膀,最后却又退缩回来,不知缘由。
    “没事,你回去吧。”陈阮淡淡地笑了一下,起身从脚下的书包一侧拿出保温杯,猛地灌了几口水。她干涩的喉咙被温水滋润后,舒畅多了。
    过了一会儿,嵇相宇突然回头,看了她这块一眼。当眼神扫过她的时候,有短暂的停留,不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他依旧漠然地低下头,拿出书包里的作业,转过身去。
    很快一周就过去了,等辩论赛报名截至的时候,陈阮也没有再去找过一次葛风,同意做他的搭档。尽管自那天之后,葛风再来找过她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陈阮依旧微笑着拒绝,过了几日他就找了隔壁班的英语课代表单小云。
    陈阮虽没有报名参加这个比赛,可它就像一团挥不散的云雾一样,一直围拢着她的心。她也不是没有动过同意葛风的心思,可她深思熟虑过,一旦这么做,很可能会拖累同伴,因为她的初心根本不是辩论,而是借着辩论这个幌子,更加地接近某人而已。
    自上学期,嵇相宇教了她题目之后,她才知道那里是他的个人自修室。那个教室在晚自修后,因长年没有人驻留,嵇相宇就向老师借了1002室的钥匙,把偌大的一个阶梯教室给独占了。
    确实,嵇相宇很少跟别人一起自修,很多人对他的举动微有颇词,认为他搞特殊。可他偏以在人多的地方学习不进去,需要单独的学习空间为托辞,仗着极其优秀的学习履历和老师对他的偏爱,包揽了一个私人自修室。
    陈阮的朋友吴安然曾感叹,嵇相宇也不是要故意搞特别,向他这种公众人物,跟那么多同学一起学习,不是一会儿被搭讪聊天,就是一会儿被迷妹偷拍啦,还有周围无法停止的细碎私语声,想避免都避免不了。你说人家明星下飞机为什么要走VIP通道,为什么要雇保镖,还不是为了挡你们这些狂热粉丝啊,切。
    一想起吴安然那张表情丰富的小肉脸,陈阮就不禁嘴角上扬,轻笑出声。
    陈阮确实后来再去1002室偷偷找过他几次,在事先没有跟他打过招呼的前提下,不过很少,她也怕打扰到他。可嵇相宇对她偶尔的不告而来,既没有表示生气,更没有把她拒之门外,这让每次陈阮在床上闭眼回想起来的时候,都会浮现开心的笑容。
    伴着九月风,学校里微甜的桂花味,陈阮又走在了去6号楼的小路上。之前她在走路到时候,没注意,不小心腿磕到了桌角,关节处现在已是一片淤青。她揉着微痛的膝盖,步伐却丝毫没有变慢。
    快接近1002室的时候,阶梯教室侧壁上方有几扇透明的玻璃窗,被安在周围的水泥墙之上,温暖柔和的光线从室内透过玻璃折射而出,看来里面有她要找的人。
    当她走进门口,准备敲门的时候,却突然愣住了。
    1002室的门没有关,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细缝袒露着。里面传出大段大段陈阮听不太懂的复杂英文语句,有令她无比熟悉的,那一贯清冽的男声,还有另一道女声,温柔而清甜。
    陈阮单只眼睛颤巍巍地从门缝里探去,只见那个女孩穿着一袭淡雅的灰白色长裙,身子轻轻倚在讲台前侧,右手拿着稿子,头斜靠在肩膀上。嵇相宇离她很近,就站在她面前,高大而清瘦,双臂微微抱胸,头低垂着,好像在看她,神色晦暗而不明。
    赵淡青,原来她是嵇相宇的搭档。而这件事,尽管平时很多人来问,他都没有透露过。
    陈阮的心顿时仿佛被捅了一下,然后被扔到筛子上倒来倒去。一股极其酸楚的感觉涌上她的鼻腔,她难忍地咳嗽了几声,恰好惊扰到了教室里的人,有脚步渐渐接近她,想要开门一探究竟。
    她强忍着膝盖的酸痛,突然迈开步子快速跑开,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回到了6号楼的洗手池口,陈阮打开水龙头,不管不顾地掬了一大捧清水拍到了她的脸上。
    双手紧紧捂着眼睛,有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指缝中流出。
    大概洗了有5分钟的脸,陈阮关掉水龙头,擦干脸上的水,用力甩了甩手臂,回到了自己的自修教室里。
    在十月某个晴朗的周五下午,陈阮在吴安然左哄右骗的怂恿下,吃了学校门口小摊上人生中第一个鸡蛋灌饼。她家教十分严格,父亲是再叁叮嘱不要吃小摊口的东西,卫生条件极其差劲,用的都是鞋底皮、地沟油,肚子里会长虫子,可从小把陈阮吓得不轻。
    “婆婆,鸡蛋灌饼一个,加生菜、脆骨、里脊肉,里脊肉要两份。”吴安然笑嘻嘻地看着小摊阿婆说道,那语气已十分熟练,看来是常客,“陈阮,不要听你爸瞎讲,小摊上的美食就是人间的极品,比大饭店里还香。我吃了这么久,怎么没见虫子咬死我。”
    陈阮无奈地拍了她的头一下:“阿婆,给我一个鸡蛋灌饼皮就行。”
    “不行,你怎么吃这么少,快加点料,不要背着我偷偷减肥。”吴安然开玩笑似地白了她一眼,指了指肉料堆,“给她加根火腿肠!还有……”
    “诶!不要那么多,我晚上还得回家吃饭。”陈阮抓住她乱动的手指,向摊主笑了笑,“我爸可精了,吃不下,得骂死我。阿婆,一根火腿肠就行。”
    在平底油锅里,一张面皮、一个鸡蛋、一根火腿,小摊阿婆娴熟地用铲子摊开、再卷铲、再摊开,在锅里来回翻滚几下,就已显出金黄的脆皮来,香气扑面而来。
    与吴安然别后,陈阮拿着刚新鲜出炉的鸡蛋灌饼走向公交车站。
    她一般乘坐207路回家,车程25分钟左右。陈阮站在公车中段右侧,那里是一整块仅供站立的区域,旁边还有叁两学生,是陌生的面孔。她吃着香喷喷的鸡蛋饼,看着窗外街边的路灯草丛,不知是发呆还是看风景。
    “你知道之前那个全国高中生英文辩论赛吗,我们学校竟然有队伍进入总决赛了!今晚直播,我们老师都叫我们守着电视呢。”
    “当然知道,我也报名参加的,还准备了一段时间,可初赛就被刷了,贼菜。”
    “挺可以的了,毕竟是全英文的,评委全是老外。欸我跟你说,我们学校那支决赛队伍好像是嵇相宇和谁来着,具体名字我不记得了,反正他们班的一个很厉害的女生。”
    “哇,嵇相宇竟然带女生?!第一次听说,那女生还能有心思辩论吗,哈哈哈。”
    “所以说她很厉害嘛……”
    没等他们讨论完,陈阮就已到站下车。口中的鸡蛋灌饼已索然无味,她突然有些腹胀恶心,看着手中还剩一半的食物,轻轻叹口气,把它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中。
    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的家常菜肴等候她的光临,陈阮的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浅笑,家的气息让她感受到轻松和安定,幸好刚刚没把饼吃完,不然都吃不下这些佳肴。
    她洗了个手,把书包放到自己的房间里,就坐到了餐桌上。
    “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还做了饭,学校里没事儿吗?”陈阮伸出脖子,望向父亲忙碌的身影。
    岁月的痕迹已在父亲的身上显露出,不再浓密乌亮的头发,密布的颈纹和皱纹,还有那圈小肚腩。可这些痕迹在她眼中是无比可爱的,甚至比年轻时更让人动容,看着那不再直挺的背脊,陈阮慢慢走进厨房间,准备去帮忙做点什么。
    “阮阮啊,你爸是语文老师,还算比较清闲。你快去吃吧,这里没什么事了,我来就好了。”父亲赶走了她,最后拿着那盘压轴的红烧鲈鱼,坐到了凳子上。
    “哦哟,对了对了,不好。你们老师今天还发短信,给家长通知的,蛮重要的事情。”父亲突然从身后架子上拿起他那副近视眼睛,戴上后从宽松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
    “今晚7:30,中央一台,你们班那个很厉害的同学叫什么嵇相宇,进总决赛了,不得了哦,小伙子蛮结棍(方言:厉害的意思)的嘛。”父亲边看手机,边笑着跟陈阮讲话。
    “噢噢……”陈阮缓缓低垂下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措,“我知道的。”
    “还有一个跟他搭档的女孩子,叫赵淡青,也蛮厉害的。这个样子,为学校争光了哇。”父亲露出愉悦的笑容,看了看陈阮,“你什么时候为你爸争下光。”
    陈阮低头吃着了口鱼,不语。
    “哎呀,阮阮,不开心啦?爸爸跟你开完笑的,你现在已经很棒了。”父亲摸了摸她的头。
    是的,她在普通人里已经算不错了。但她觉得不够,自卑像一条隐形的大狗,自始至终缠咬着她。
    大概7:40的时候,父亲带着她坐到了客厅沙发上,他打开电视调到指定台数,辩论赛已经开始了。大概等了又有20分钟之久,陈阮吃着话梅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电视上一个俊美的男孩穿着熨帖整齐的浅灰色西装打着黑色领带,牵着一个穿着亮金色礼裙的娇俏女孩缓步走上台。他们向评委席深鞠躬,走到了队伍的赛区。
    “叮”,陈阮的手机突然收到吴安然的短信。
    卧槽,炸了炸了,咱学校门面一块儿已经赢了,嵇相宇也太帅了吧,第一次看他穿西装,你们班的那个赵淡青原来这么漂亮啊,他俩有没有火花呀???这穿得跟婚礼现场一样。
    陈阮吸了口气,缓缓打出几个字。
    吴安然,你个八卦王。我不知道。
    赛中是激烈而冗长的,他们手里准备了一厚沓子英文辩论稿,陈阮之前看新概念就已无比头痛了,别说那么长的英文稿,她不得不折服。
    “唉哟,阮阮,虽然爸爸听不太懂,但看到现在你们班这个嵇相宇是蛮厉害的,全程没看一眼稿子,对答如流。他那个女搭档还是要差一点,看了几眼,不过水平相差不大,搭配地挺好的。”父亲抚摸着胡渣说道,他拍了拍陈阮的背,“你看人家多自信,站得多直,你坐着不要驼背。”
    陈阮轻轻“嗯”了一声,应付式挺起背脊,她的眼睛看着嵇相宇清俊的脸庞,逐渐失去聚焦,思绪缓缓飞至九霄云外。
    夜一点一点沉降,风儿呼啸喧嚣,搅和着人们的心事,慢慢的,慢慢的,下起了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