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萧玉案又看到了自己放血十日的画面,看到了自己形销骨立,枯瘦如柴,找不到一件合身衣服的样子。他稳住心神,不断地提醒自己他所在并非现世。他一直在想现世的顾楼吟,和回忆中的顾楼吟对比,从而使心智不被琴音蛊惑。
    若琴声的作用真的是把不堪的回忆推至眼前,那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他生性豁达,能让他难过失望的人或事统共就那么几个,他倒要看看,琴声还能让他看什么。
    萧玉案最后一次放血,鲜血落入碗中,刺目的艳红不停地在他眼前放大,周遭之物似乎蒙上了一层红色的薄雾。等雾散去时,他离开了东观山,站在一处雅静的院落中。
    萧玉案皱起了眉。他对这间院子没什么印象,看景致似乎是在云剑阁内。
    院中有一桂花树,正值秋日,桂花开得灿烂,幽香四溢,叫人魂牵梦萦。一身着白衣的小小年少踏入院中,身后背着一把看上去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剑。
    这是六岁时的顾楼吟。他的记忆中怎么会出现小时候的顾楼吟,难道说他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记忆,来到了顾楼吟的记忆里?
    萧玉案跟在小少年身后,看他敲响房门,“母亲,是我。”
    门内久无回应。小顾楼吟等了许久,似有些失望,本要离去,又实在舍不得。犹豫再三,他还是踮起脚,尝试推了推门。
    门缓缓而开,待看清里头的情景时,萧玉案情不自禁地跑上前,想要挡住小顾楼吟的眼睛。
    他的手从小顾楼吟的脸上穿过。小小的少年呆在原地,双眼大睁,看着母亲脚上的绣花鞋在自己眼前轻轻摇晃。
    顾夫人是自缢而亡的,第一个发现她尸体的,是她唯一的孩子。
    ……
    在下一段记忆中,小少年长大了。
    这是在一间屋子里。屋内有一屏风,屏风后的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林雾敛。顾杭坐于床侧,脸色极是阴沉。
    一旁的韩莯道:“我擅作主张请阁主出关,望阁主恕罪。”
    “你没做错。”顾杭沉声道,“你方才说,要救雾敛,可以人血入药?”
    “是。没有蛇蝎美人,就只能用那人的血解毒。”
    “父亲,”顾楼吟语气稍显急切,“萧玉案并非毒伤师兄之人,他于云剑阁有恩,云剑阁岂能恩将仇报。”
    顾杭置若罔闻,问韩莯:“要多久。”
    “一月。”
    “有没有更快的方法?”
    韩莯迟疑片刻,道:“回阁主,除了用血入药,确实……还有另一个更快的办法。”
    “说。”
    “剖心取蛊。”
    顾杭扫了顾楼吟一眼,淡道:“那便剖罢。”
    顾楼吟一张玉颜血色尽失。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位长辈,好似生平第一次认识他们。
    韩莯似于心不忍,道:“阁主,萧玉案到底是少阁主的救命恩人,我们还是先用他的血,若实在找不到蛇蝎美人,再……不迟。”
    “不可。”顾楼吟嗓音微颤,“无论是血还是性命,都是他自己的。你们不能……”
    顾杭冷声打断:“我能。”
    顾楼吟愕然。
    “明日我要看到他的血,或是从他心里取出来的蛊。”顾杭不容置喙,“你自己选罢。”
    ……
    萧玉案不禁轻轻一笑。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当年的事他从别人的话语中陆续知道了一些,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亲眼目睹一次。
    顾杭让顾楼吟选,顾楼吟选了,后面的事不用看他也知道。
    场景转换,这段顾楼吟的记忆,萧玉案也记得。不但记得,还能记一辈子。
    这是两年前的春日,他穿着顾楼吟亲自替他挑选的嫁衣,从东观上的悬崖上一跃而下。可以说,那一日是他前半生最痛快的一日,他摆脱了【都有】,摆脱了云剑阁,李闲庭,萧渡,慕鹰扬。他为来之不易的自由欣喜若狂,他那么迫不及待地奔向新生,一次都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其他人看到他“寻死”后的反应,也不知道他最痛快的记忆,成了顾楼吟一辈子走不出的梦魇。
    他看到顾楼吟如他看到母亲自缢的尸首时一样,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被云剑阁弟子一剑刺入胸膛。他看到鲜血浸湿了顾楼吟的喜服,看到他推开林雾敛和陆玥瑶,不顾一切地向悬崖跑去,却被更多的同门弟子拉住。他挣扎地走了两步,最终以霜冷撑地,缓缓跪下。
    萧玉案别开了视线,他不想看到万念俱灰的顾楼吟——他不喜欢。
    喧闹之声逐渐散去,人影也开始模糊。萧玉案以为他们要到下一段记忆,可展现在他眼前的还是刚才的那幕——他穿着嫁衣在林中疾驰,顾楼吟眼睁睁地看着他跳下悬崖,受伤被擒……
    一次又一次,这段记忆不停地重复,好似永远没有尽头,把顾楼吟生生困在其中,让他永远地承受着灼心蚀骨之痛,一刻也不能停歇。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轮回,萧玉案已是心急如焚。难道顾楼吟真的要一辈子困在这段记忆里?这就是顾杭特意给顾楼吟准备的吗,顾楼吟真正的……心魔。
    萧玉案再也忍不住,明知这是在记忆中,明知道顾楼吟什么都听不见,还是大喊着他的名字:“顾楼吟!”
    被云剑阁弟子围攻的顾楼吟眼中闪过一缕清明,猝不及防地拔起霜冷,强大的剑气将围在他周围的同门全部震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