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玄纹龙袍,冷峻颜。
  顾思绵扁扁嘴,红肿的眼里又滚落出豆大的泪珠。
  殷烈见过顾思绵哭很多回,耍赖的,委屈的……但如今日这般无声地掉眼泪,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让他心脏如同被扼制般窒息难受。
  殷烈总算明白,为何史上总有那么多耽溺美色而误国的君王,心尖人掉泪蹙眉,真恨不得拱手江山换美人一笑。
  顾思绵感觉脑袋上的大手,缓缓移下来,常年握剑磨出粗茧的拇指,抹去自己眼下的泪珠。
  粗糙的茧磨得脸疼,顾思绵吸吸鼻子,侧头避开。
  皇上的手一滞。
  而后一秒,顾思绵扑进皇上怀中,眼泪鼻涕糊了玄纹龙袍一身。
  像是摔了一跤找到庇护的小孩,有了底气和依靠,可以把伤口列出来,不必怕被推开嘲笑。
  顾思绵脑海里是清竹哭喊的“死了梁妃娘娘被害死了……”是太后娘娘责备的目光,也是皇上孤身背对的身影。
  更让她难过的,是床榻上静卧着无声无息的人,顾思绵只能看见她露在被子外涂着豆蔻的手,森白如骨。
  娘亲是顾思绵记事前离开的,顾思绵从未体验过生死离别的悲痛,现在那双露出被子的青白的手,明晃晃地将死亡的常事摆到顾思绵面前,告诉她,生死之间,可以是一个眼神的距离。
  那么温柔的人会死。
  顾思绵除了恐惧无措,就是难过。
  顾思绵小手环住皇上的腰,执拗地将脸埋进龙袍里,呜呜地哭出声。
  “……不要她死……不要梁姐姐死……”
  殷烈一下一下地拍着顾思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背,眸色阴沉。
  顾思绵许是哭累了。
  殷烈将她放倒在床榻处休息时,她眼肿成线,小手仍紧攥着皇上的衣角,哭音浓浓,“……不要死,不要走……”
  “朕不走。”
  殷烈反手将顾思绵的手握在掌心,待她沉沉睡去,正要将顾思绵的手收进被褥里头。
  突然发现,顾思绵皙白圆润的手指头,均有伤膏涂抹残余的颜色。
  殷烈轻拿着那小手,目光扫过,上面是密麻的细针孔。
  将那小手放进被褥里,殷烈摸了摸顾思绵额头,起身,出屏风。
  殿内的案几上,还有未收拾的针线篓筐。
  殷烈扫了扫,很快就从中提出一个丑丑的锦囊,针脚歪歪斜斜,疏漏散乱,殷烈甚至看不出上面绣的是什么。
  殷烈捏了捏这个锦囊,拇指挪开,锦囊上面干涸的血迹蹭在了指尖。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嫉妒也罢,愤怒也罢。
  梁妃赠她一个,她便亲手做一个还?
  殷烈讽刺一笑,将锦囊扔回针线篓里,转身出殿。
  朕才不屑这种玩意。
  御膳房的厨子,送膳的公公,太医院的太医公公,灵霄宫和玉泉宫的宫人,凡是跟这事扯上联系的,都被传到司罚局问话。
  慈云宫里,太后娘娘愁眉不展。
  花公公给太后捶着腿,“娘娘是担心顾妃娘娘的事吗?万岁爷亲临司罚局,定能查个清楚的……”
  “唉……哀家思来想去,绵儿不像是会做这事的人……”太后揉眉心,“但万一皇上查下来,真是绵儿做的,皇上说一不二执意要罚的话,绵儿有个三长两短,哀家可怎么对绵儿已故的娘亲啊……”
  “娘娘,老奴多言一句,梁妃娘娘不还是没死么,只要给点补偿……再和皇上劝言几句,还是能让顾妃娘娘毫发无损的……”
  “依你看,该如何?”
  “……老奴贱言,给梁妃娘娘升个妃位,加上太后又替梁妃娘娘劝了皇上宠幸之事,里外都给了梁妃娘娘足够的补偿。只要找个奴才宣称是下毒之人,将顾妃娘娘撇出个干净,梁妃娘娘不知晓,定也能和顾妃娘娘交情如初。”
  太后沉吟,“……倒也是个可取之计。”
  司罚局的效率高。
  不出一时辰,便将全部口供整理成册,递呈给皇上。
  御膳房的灯火通明一夜。
  期间觐见或被宣召的人,来来进进。
  户部侍郎梁光禄和顾丞相更是接连替辞呈请觐多回。
  一夜过后,有人焦急,有人偷乐,有人悲伤,也有人平静。
  玉泉宫。
  梁妃病体初愈,长发披散,未施粉黛的脸略显憔悴病态的青白。她靠在床榻上,静静地翻着画册。
  皇上驾到时,梁妃丝毫未动,坐在床榻处凄凄一笑,“皇上恕罪,臣妾身体不适,不能下床给皇上请安。”
  “不必。朕来,是还梁妃一个公道。”
  “臣妾愿闻其详。”
  殷烈挥袖,李公公呈上一副画作。
  随着皇上将画作展开,摆在梁妃眼前,梁妃的瞳孔一点点收缩,嘴巴嗫嚅着,收在衣袖里的手紧了紧。
  “李公公。”皇上唤道。
  李公公嗻了声,捧着册子走上前来,一字一句念着,那稍显尖细的嗓音,像把细刀一点点割着梁妃的耳膜。
  “李胜年,民间常乐戏班子的班团长,多次在宫内宴席上有过出演。少时和其弟曾寄住在梁府门下一段时日,同梁府长女有着青梅竹马之交。其弟,李胜平,拜民间游医为师,小有所成,于武安元年八月被招入宫内太医院。”
  李公公念完,皇上将画作扔给他,李公公接住,退于其后。
  梁妃声带艰涩,“……皇上想说什么,臣妾愚昧。”
  “那朕就再告诉你一件事,李胜年如今就在长安城,今早徘徊在宫外已被侍卫逮捕入宫。若是梁妃想见,朕不吝啬做个顺水人情。”
  梁妃的喉咙干疼,“……是顾妃娘娘告诉皇上的?”她果然还是把那晚撞见的事通报皇上了,梁妃心中自嘲一笑。
  殷烈眯了眯眼,“什么?”
  “臣妾与李胜年确实是旧友,但这与臣妾被毒害又有何关?皇上难不成想用这事,替顾妃娘娘撇清罪名?”梁妃自暴自弃地笑,画册从被褥滑落到床榻上。
  殷烈冷眼,他见不得这人死到临头还敢拿顾思绵当挡箭牌。“朕说彻查,定绝不会漏掉一丝一毫罪证。”
  皇上加重罪证二字,梁妃眼皮骤跳,心口忽然升起莫名的恐慌。
  门口,侍卫架着头发散乱的清竹进来。
  当清竹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侍卫将一包熟悉的□□放在清竹旁边的地上时,梁妃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像是冻住了。
  “混账!混账!”梁妃跌下床,爬到清竹身边,瘦骨嶙峋的手抓着她的肩膀摇晃,“……本宫不是让你全下完的吗!谁让你留的!谁让你留的!”
  清竹哭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娘娘……娘娘……奴婢不舍啊……这一包下去就是剧毒,奴婢怕太医没来得及,娘娘就不行了……奴婢不是故意的……” 清竹害怕一包毒性太强,她以为反正是下药陷害,下一点就足够推到顾妃娘娘身上,还能让自家娘娘少受点苦。她原本是想着,太医过后就将剩余的药粉埋了,谁知太医来了皇上太后也来了,事情越闹越大,皇上雷厉风行,她直接被带到司罚局问话,根本来不及回屋处理那包药粉。
  梁妃咬着唇,跌坐在地上。
  她筹划得好好的计谋,被这蠢奴所谓的忠心耿耿给毁了。
  “朕给的公道,梁妃可满意?”
  “臣妾认了,生死不求,但凭皇上发落。”梁妃双眸无声,盯着地面。
  忽而凄凉一笑,也是她自己蠢。如果她只弄一点药粉的话,清竹也不会做这蠢事。如果她不是为了想让自己伤残点,好让李太医出宫将自己的惨状描述给李胜年,让李胜年心疼后悔上次宴会时争执后的不告而别,她也无须弄了一大包药粉来折磨自己。当然,最主要的,如果不是她太过贪心,既想要权势又想要爱情,也不会逼走李胜年,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梁妃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忽然发现,她就是好嫉妒好嫉妒顾思绵。为何她与世无争,就能得到地位和皇上的宠爱?而自己,在想要爱情的时候,却只能被迫入宫,入宫争权夺利时,就得注定孤独着?为何……
  “朕不会把你如何,下药的是你的婢女,你还是当你的梁妃,但下药之人,朕已下令午时杖毙!”
  在清竹被拖出去的嘶声尖叫中,梁妃一脸不敢置信地抬头,“……为何?”
  殷烈想起顾思绵红肿的眼,哭着揪着自己衣角的喃喃,还有那个丑丑的锦囊。
  梁妃望着俊美无双的帝王,嘴巴张了张,“……因为顾妃?”
  殷烈冷冷道,“你以后离她远点便是。不对,你以前如何假装对她好,今后就继续给朕装下去。”
  “若是还存着不该有的心思,不仅是你,李胜年和梁府,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梁妃怔了怔。
  “她很喜欢你,哭了一夜,不怕被冤枉,倒是害怕你死。呵……”
  梁妃看着皇上出殿的背影,莫名看出了几分失落。
  ……皇上竟然也有失意时?
  梁妃中毒之事,水落石出。
  对外均宣称,是梁妃婢女清竹记恨顾妃得宠于娘娘,要为娘娘得势,所做的歹毒之举。
  人赃物赃,众人亲眼所见从清竹屋子里被搜出的毒药。人杖毙后,这件事也慢慢压下去了。
  太后得知却气愤不已,嚷嚷着要鞭尸那个贱婢。对于之前怀疑顾思绵,更是愧疚不已。金银首饰,美味佳肴,更是一骨碌往灵霄宫送。
  连带几日,花公公在慈云宫都讨不到太后的好眼色看。
  “……都是你着蠢奴才,哀家就说绵儿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花公公苦着脸,“奴才该死,不过权宜之计,应该给顾妃娘娘升妃位弥补顾妃娘娘受的委屈……”
  太后冷哼,“这是当然了!哀家立马跟皇上提。”
  “那……奴才斗胆,皇上这子嗣的事,太后不妨也再提醒提醒皇上……这次的事不是顾妃娘娘所做,顾妃娘娘应该能容忍梁妃娘娘受宠幸……但以防万一,在顾妃娘娘升妃位时让梁妃娘娘得次宠,两方平衡,更为妥当……”
  太后虽然还气花公公之前一个劲把自己往绵儿是罪人的方向拐,但不得不承认,太后心里还是担心绵儿得知皇上宠幸她人会有任性之举。
  花公公这番话倒是说到太后心里了,皇家的子嗣问题,才是重中之重。
  灵霄宫。
  事情“真相”被公布后,顾思绵又恢复了吃好睡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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