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安平侯啊!是百年承爵的大族,十多年前一力辅佐圣人登基, 这一代还出了皇后的许家掌舵之人,竟认了罪,埋骨于一桩可笑的冤案之中。如今满门凋零,门楣不复……
    众人震惊之后便是更大的困惑。
    安平侯究竟是被何人构陷?又为何明明清白, 却要在最后关头认了罪?
    对五年前之事有些印象的朝官忽然想起,那时安平侯原本是抵死不认的,直到彼时尚在御史台的柯顺哲拿出了手中的一份关键证据,而后圣人入大理寺亲审,只用了一个晚上安平侯便在供纸上画了押。
    如今再看,众人心中都有几分惊疑:究竟是怎样的伪证,能让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甘愿认下一桩足以令他丧命的罪状?
    许家翻案,恢复爵位的圣旨降去了那座早已成残垣的安平侯府。
    那日长安一向热闹的朱雀街显得格外肃穆,驻足的百姓静静地看着自大明宫而来的宣旨官和内侍抬着一箱箱迟来的赏赐,去往那座早已被人遗忘的府邸。褪色的封条终被撕开,可惜朱门蒙尘,庭院荒芜,曾经的高门侯府早已没了可以接旨之人。
    这种压抑的肃然一直持续到第二日丹凤门外八声晨鼓再鸣。朝会之上,大理寺卿递上了柯顺哲的证词,不但答了众人心中疑问,更是带出了另一桩更为惊天的秘密出来。
    即便这一年仅过了短短三个月,诸臣工却有了一种历尽千帆的沧桑之感。从漠北大捷到临淄王失踪,再到安平侯翻案,朝臣们本以为自己受了足够多的刺激,已经麻木了,能够做到宠辱不惊了,谁知就在这熟悉的宣政殿上依旧翻了船,没有防住被大理寺的这张证词震得眼前发黑两腿发软,不知今夕是何夕。
    别说是朝臣,甚至连那位早已从柯顺哲口中翻来覆去听了七八遍真相,又兀自消化了一整晚未睡的大理寺卿,亦仍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当日将供纸递给内侍的时候两手颤颤巍巍,生怕圣人阅后大怒,治自己一个欺君之罪。
    太荒唐了。
    太荒谬了。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仍是那位在众人口中无辜清白可怜冤枉的安平侯,二十年前居然强行玷污了秦国公主的驸马。
    “驸马都尉宁胥曾被安平侯囚于府中数月……”
    听到这时,朝臣面色皆变得古怪又震惊。安平侯府上妻妾成群,从未听说过他有龙阳之癖;况且那宁胥如何也是名臣之后,做过皇子伴读,还尚了公主……这样的身份,安平侯怎么会平白无故招惹?
    可惜大理寺卿并没有对此解释分毫,他那因为紧张而带了几分嘶哑的声音在金殿上断断续续回荡着。明明是说着一件早已过去了二十年的旧事,却叫今人听得后脊阵阵发寒。
    仍是那位被玷污宁驸马,对外皆传言是恶疾而亡,可众人心中清楚,那是皇室为了掩饰其对秦国公主不忠惩处后而披给世人看得遮羞布。而真正的恶疾,则是他腹中那个属于安平侯的孩子。
    “……三个月后,太医署诊出宁驸马腹中有了身孕,不敢欺瞒,上禀了先皇。”
    金殿上一片冷寂。尽管背对群臣,大理寺卿仍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惊异的目光——不止是惊异,混乱,倒吸冷气,嗤笑他是审案审得疯魔了,各种反应混杂在一起,皆不足以复刻他最初听到这一往事的心情。
    定然是疯了。
    不然男子如何能怀孕生子?简直亘古未闻。
    “听闻当年为宁驸马诊出滑脉的医官就在太医署,臣昨日见到了那位刘医工,亦拿到了证词。”
    大理寺卿将手中另一份证据亦呈了上去。
    “经证实,宁胥当时的确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剩下的事便不可说了。
    先皇惊怒之下将宁胥秘密处死——这是记录在掖庭卷宗之中的结局。而后来那个李代桃僵的故事则成了一桩永远不得而知的辛密,宁胥是如何逃出的掖庭,又如何到的漠北,大理寺无从得知,在场之人更不知道。
    这桩案子因交到大理寺主审,御史台虽亦属三司却知道的并不多,就不免好问了些。
    “那若是太医署当年误诊了呢?或许宁驸马根本就没有身孕,毕竟……”
    毕竟在卷宗之上,这位驸马便是死在一个月后,腹中究竟有些什么,谁又能知道?
    这世上仍是不愿相信男子能怀孕的人居多,更何况立在金殿上的这些都是男子,是自小熟读孔孟圣贤,视男女阴阳分工为天地定律,若是男子当真能诞育后代,那他们一个个又成什么了?
    于是御史台此言一出,群臣纷纷附和起来,皆说二十年前定是太医署误诊,而宁驸马那条人命也是该算在问诊医工头上的。
    原本安静的宣政殿登时吵闹起来。
    只有尚书令和左仆射两位老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先是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朝着身后那位礼部尚书看去——
    从大理寺卿将柯顺哲的供词上呈圣人后福南音便是这般垂目深思的模样,无人知道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的早有绸缪,因而这样的表情落在旁人眼中就如同不甚在意一般。
    尚书令和徐老并非那些“旁人”,宁胥对于他们而言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而是曾经寄予过厚望的门生。起初看到福南音的第一眼便有所怀疑了,他与宁胥实在太像了,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双眼睛——而如今漆黑睫毛挡住了双眼,就如宁胥本人立在金殿之上,平静地听着那些无知朝臣的众口铄金,将他原本就并不顺遂的短暂人生再抹上一层世人并无善意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