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宁胥怀孕了,怀的却是安平侯的孩子……
    圣人睁开眼,目中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旧事在脑中想了千万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刻在心中的痕迹明明越发深刻,却再也无法透过这具身躯的任何一寸透露出对此的丝毫波澜。
    “朕与他二人,没有你们的命这般好。”
    坐在权力之巅的帝王,受万民臣服的圣人,天命所归,皇天眷顾……说他没有眼前之人的命好。
    多荒唐!
    可偏偏圣人语气如常,言罢忽然抬眼看了看依旧在思忖的福南音,转锋一转,问:
    “知道了多少?李裴给你讲的?”
    “原本只是皮毛,圣人来之前臣心中还有很多疑窦,但现在似乎又知道了不少。”
    圣人深深地看了福南音一眼,欣赏,宽慰,惋惜……他没有掩藏这些情绪,只可惜福南音也不曾抬头看。
    一卷带着岁月的画轴被递到福南音身前。
    “原本想着若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个故事便由朕来给你讲。罢了……”
    不讲也好。
    讲了伤心。
    “看看吧,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装裱的白玉轴被摸得透亮滑润,那画像已经泛黄了,墨迹也老久了很多,却仍能看出来被保存得极好。福南音打开得很慢,很小心。他知道画卷上这个男子在漠北陪伴自己的那活生生的十余年,圣人便是捧着这样一卷死物,看着虚妄的丹青画像睹物思人。
    画轴一展到底,黛青褪了色,那青衣衫亦由此泛了黄白,这该是十六七岁时的宁胥,比此时的福南音还要小一些。目光由下往上缓缓移着,最后落到那张脸上时,福南音却一愣。
    “他……”
    是宁胥吗?
    “像吗?”圣人问。
    福南音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蹙眉紧盯着这张熟悉却又极度陌生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与宁胥的长相的确相似,从眉眼,到脸型,甚至身形也像。小时候不曾发现,也没有人同他说过,那个他一直当做师父的人竟与他有那般相似的模样。怪不得漠北王会知道,即便是宁胥不肯说,旁人也能看得出来。
    可这画上的人,一双杏圆的雀眼那么亮,嘴角含笑,面上带着少年该有的自信神采,意气风发,与他记忆中那个在漠北寡言少笑的人,半分都不像。
    这真的是宁胥吗?
    原来十六岁的宁胥……竟是这样的吗?
    福南音握着卷轴的手一颤,头一回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见圣人的目光也在这幅画上,并不年轻的眼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仿佛回到了当年。
    “在弘文馆的时候他的文采是拔尖的,策论也很好。那时他常常跟我说等到年岁到了便去科举,若我封储君,他便做东宫属官,若我登基,他便做辅佐之臣。”
    圣人没有用“朕”,当真沉浸在那段岁月之中。
    可惜最后宁胥都没有等到那一日。
    福南音没有再去看手中的画,他将卷轴一寸寸重新卷起,依旧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逝去的人和记忆都一同重新锁入了画中。
    “方才圣人给的选择,臣想好了。”
    将卷轴放在桌案上,福南音在圣人面前缓缓跪了下去。
    “恕臣贪心。学识不厚,愿辅储君;得一人心,亦不敢负。”
    “两者,臣都选,请圣人成全。”
    成全的不仅是福南音与李裴,也是二十年前的宁胥和圣人自己。
    第77章
    圣人静静望着脚边额首贴地诚心叩拜的福南音, 那锁在心中繁繁杂杂不可说不敢想的情绪便像是裂了一个缝隙,一点点渗了出来。
    他笑了一声,短促而压抑。
    “都选。”
    好一个都选。
    而后是渐渐放声的笑, 抒怀吗?释意吗?那明明是他登基以来日日夜夜想要说出来的两个字, 如今兜兜转转,却借了福南音之口说了出来。
    第二次了。
    圣人与福南音仅仅的两面之缘里,福南音的选择从未叫他失望过。他设局,福南音破局, 寻一条生路, 得到的却非对一人的成全。
    “这件事并非一日之功,也不是朕下一道旨意那么简单,你可想明白了?”
    福南音将头抬起, 这张与宁胥十分相似的面上带着令人羡慕的坚定和自信, 即便是在所有灾难未发生时、在那段最无忧的少年岁月里,圣人也从未在宁胥眼中见到过这样的锋芒。
    “臣明白。”
    至少漠北十余年,福南音已经被打磨成一把不畏艰险的利刃,足以伐去前路荆棘。
    “与太子比肩那条路,若圣人不阻,臣愿自己铺就。”
    好在他不是宁胥, 不是养在长安一朵易摧折的娇花, 李裴也不是自己, 朝中更再不复外戚许家。
    “……五年前许家之事,臣还有话说。”
    圣人似乎没听清,目光仍虚落在那副旧画卷的玉轴之上。
    许家?
    思绪回笼, 他慢慢抬起眼,那双原本还带着和煦神色的眼中重新带上了一丝打量。
    “李裴说动了你,让你来做说客?”
    说客?福南音眼中有一瞬的怔愣, 但很快便反应了回来。他想通了昨天,想到了更早,两年里或是重遇后,在长安或是在漠北,李裴对于为许家翻案一事的执念,以及如今得知真相后的无力与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