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第5章
  “自己送上门去任人宰割?!”严妈妈又气又急,喝令门外的两名杂役将相思拦住,“你来我这淡粉楼三个多月,早就有不少客人想要梳弄了你,俱是被我好言好语给拖延了过去!我图什么?还不是想给你找个位高权重的贵人,靠着大树好乘凉,也不枉你这俏丽模样!眼下你要是真去那里,被高焕强占了清白,可不是让我的一番心思都成了灰?!”
  “姐姐命都快没了,我还死守着清白做什么用?!”相思咬牙想要冲出水榭,却被杂役死死拦住。严妈妈正欲上前将她拽回,宿云池曲桥上有小厮急急忙忙奔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穿绿色官服的瘦小老者,居然是隶属礼部的奉銮。
  这奉銮一职只不过区区九品末流,却是专管教坊司的,故此严妈妈一愣,便挤出门侧迎上前去笑道:“张大人怎么来我这淡粉楼了?有什么事差人来说就好……”
  张奉銮头发都花白了,生就一张愁眉不展的脸,如今更是连连叹气。“还不是轻烟楼李妈妈过来哭诉了馥君的事情,我只能去高千户府上赔罪求情……”
  相思紧张得扶着门扉,急切道:“大人,我姐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张奉銮咂了咂嘴,背着手道:“没见到,不过……”他打量了相思几眼,“你就是相思?之前在轻烟楼里想拦住高千户的那个?”
  相思怔怔点头,张奉銮皱着双眉道:“既然这样,就跟我走吧。”
  “张大人要带她去哪儿?”严妈妈惊诧发问。
  张奉銮咳嗽一声,摆正神情:“本官是奉高千户之命来带相思走的。”
  相思一惊,严妈妈当即寒了脸:“馥君已经被他抓走,现在还要抢我的相思?!张大人您好歹也是朝廷官员,这教坊司事务都由您管,怎么就帮着他来要人?”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张奉銮一张老脸涨得发红,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可是这把年纪了还只混迹于官场边缘。之前去千户府后已被嘲讽个够,眼下看到严妈妈都敢对自己大呼小叫,不由得气往上涌,沉声呵斥:“高千户是看馥君伤势不轻,才想将她给放回来,但需得她妹妹再去当面赔个礼才行!”
  这番话不仅严妈妈不信,就连躲在门边的春草也抓住相思的手,小声道:“他才没那么好打发……”
  相思却紧抿了唇,过了片刻道:“我跟张大人走。”
  “糊涂东西!你这一去可是自己断了前途!”严妈妈顿足。相思朝她下拜,神色沉寂:“妈妈,我心里明白得很。我那所谓清白,也无非是留给妈妈看得上的贵客,与待价而沽的货物有什么区别?妈妈现在痛心,等过些日子再收进年少美貌的姑娘,自然又会将怜爱转到她身上。淡粉楼中旧人去新人来,何愁找不到比相思更绝色的佳丽?但对于我而言,姐姐的性命才是无可替代。”
  言罢,也不管严妈妈痛骂哭喊,跟着张奉銮便出了淡粉楼。
  门前已有马车等候,她硬着心肠登上车去。车夫一扬鞭,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很快便驶离了烟花风月地。
  *
  马车经过繁盛的东长安街,雨势将止,一切喧嚣又起,却只恍惚地存在于帘外的遥远世界。
  她的目光定在不断晃动的车帘一角,原本以为会胆怯惊惶,可不知为什么,坐在昏暗车中的自己居然失去了害怕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不到半天的时间已经历太多,惊恐与无助,失望到绝望,如即将溺水沉没的人一次次试图抓住浮草,却最终指间空空,什么都留不到。
  ……
  街边的叫卖声渐渐远去,马车驶过一条条胡同街巷,横穿整个北京城后,最终停在了西城咸宜坊某处。
  她在车内怔坐了片刻,被人拉了下去。
  高墙大院朱红门,巨大的石狮高踞左右,含着蔑视似的朝着她怒目以对。不知何处传来幽远钟声,她茫然回望,沉云下烟雨中,巍巍皇城笼着濛濛灰霭。
  风卷过裙裾,秋意将起。
  *
  风雨后的庭院落叶遍地,相思独自站在堂前。张奉銮自从进了高府便跟着仆人去见高焕,可是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其回来。有仆妇在一边打扫院子,她默然看着,竟觉这样的生活也比自己要好上百倍。
  檐角渐渐不再滴落雨珠,她站得双腿僵直了,忍不住问走过的丫鬟,高千户什么时候才会过来。丫鬟看看她,说是他正在后院招待客人,也不知何时结束。
  相思正忧心间,忽听得斜侧谈笑声起,转身一望,身着华服的高焕与另一矮胖微须的中年男子正往这边走来。张奉銮则紧随其后,远远的朝她递眼色。
  她沉住气,站在台阶下朝着高焕行礼,“千户爷。”
  高焕之前被馥君刺伤了腿部,走起来还是一瘸一拐,到近前瞥她一眼,唇边带着冷笑之意。相思鼓起勇气道:“千户,先前是我们不对,如今相思已经知错……请您让我见见姐姐……”
  “急什么?!在我府中了难道还能跑掉?”他冷哼一声,拂袖进了厅堂。张奉銮只得跟上前弓着腰求情:“千户说要带个姑娘来,现如今相思自愿替代馥君,千户是不是能将受伤的馥君放了?她毕竟也是教坊司的人,要是真出了事情,礼部查核起来下官也不好交代……”
  高焕在仆人的搀扶下坐在檀木椅上,指着自己的腿,扬眉厉斥:“这可是你们教坊司的姑娘干的好事!再往上几寸,爷的下半辈子就废掉了!官妓行凶刺伤锦衣卫千户,这样的事情要是真的报了官,那可是得至少杖责三十!张奉銮,我看你这芝麻大的官职也别要了,趁早回乡养老去吧!”
  张奉銮惶恐地退下不敢再吱声,相思咬着唇,慢慢地跪在堂中,朝高焕端端正正叩了个头。
  “千户如果不解恨,就请责罚于我,不要为难伤病在身的姐姐。”
  高焕挑起眉:“你说要替她承担,难道也愿意挨上三十杖责?”
  寒意笼上全身,她仍硬挺着道:“只要千户能饶恕馥君,我就替她受责……”
  “哎,千户先别动怒。这样娇嫩动人的小娘子怎么能受得住毒打?一棍下去皮开肉绽,恐怕当时就得昏倒。”站在高焕身侧的胖子似笑非笑,踱到她近前,弯下腰细细打量一遍,眯着眼睛夸赞:“杏目丹唇,肌肤幼白,果然是绝色。刚才那一个快要咽气的样子,叫人看了也提不起兴致。”
  说话间,便用那肥胖的手抚向相思的脸颊。
  她一惊,下意识地避开了去:“姐姐她现在怎样了?我要见她!”
  高焕皱眉呵斥:“刚才还装得老老实实,现在就又要耍性子?这位可是京畿一带最有名的的玉器商,今日要不是你姐姐搅了局,我现在还该跟他在轻烟楼里喝酒听曲儿!如今他看上你,你还不乖乖听话?!”
  相思呼吸一促:“千户,我来这里是为了要让馥君平安归去,见不到她,我不会任人摆布……”
  张奉銮见相思态度坚决,唯恐又起冲突,连忙壮着胆子求情:“相思与馥君相依为命,千户爷就让她们见一见,也可显出大人您宽宏有情。”
  高焕还待刁难,那胖子为了示好也在旁劝解,他这才命人将馥君带来。相思一颗心被狠狠揪起,等了不一会儿,就有两名家丁架着一女子而来。远远望去,那女子乌发散乱,半遮住脸容,露出唇角血迹斑斑,几乎已难以认出原来的面貌。
  相思一见她,眼泪就止不住下落,哽咽着喊了声“姐姐”,便扑上去抱住她的腿。
  馥君已经无法站立,那两名家丁一撒手,她便倒在了相思身上。相思一边哭着一边扶她坐起,不经意间握住她的手,本已昏昏沉沉的馥君痛苦地发出声音,相思这才注意到她那纤纤十指已磨得血肉模糊,像是被人在地上狠踩碾过一样。
  她紧紧拥着馥君,心痛得不住发抖,一腔怒火就要喷涌而出,可是一想到如今身在高府,便只能咬牙硬忍。馥君吃力地看着她,哑声道:“你……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叫你别管我吗?”
  相思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她想将馥君搀扶起来,可是姐姐已经连重新站起的力气都没了。张奉銮在一旁犹豫不决,试探问道:“千户,下官可否将馥君带回?您看这已经奄奄一息,留在您府上也只会带来麻烦。”
  “下一回学聪明点,已经是被人调笑的官妓了,还端什么臭架子?”高焕冷冷说罢,扬手示意。那两名家丁便又将馥君拖拽起,往厅堂外带去,张奉銮陪着笑向他再三道谢,连忙紧随而去。
  神志恍惚的馥君在被拖出厅堂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朝着留在堂中的相思嘶声叫喊。
  一声声哭喊像寒凉的尖锥,刺得相思遍体鳞伤。她忍不住朝着姐姐迈出一步,可身后就是冷视着自己的高焕,随时可能再将馥君带回虐打致死。
  她硬是站在了厅堂内,含着泪看着姐姐被带向前院。正在此时,却觉肩头一沉,那个矮胖的商人已将手搭了过来。
  “梨花带雨似的,看了真叫人心疼。不过倒与一般的乐妓不同,没那么俗艳做作。”那张笑脸凑得极近,使得她浑身僵硬。
  高焕得意道:“那当然,我可特意关照他们要带一个没开|苞的姑娘过来。你让我得了好处,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千户费心。”那人托起相思的下颔,见她泪光闪动,一副心丧若死的神情,不由道,“这一对姐妹倒是奇怪,入了教坊司还学不会取悦客人?看来真得好好调|教调|教!”
  “调|教个鬼!婊|子无情,强上了就是你的人,金银珠宝堆给她,还怕不死心塌地?!”高焕一扬脖,喝光了杯中茶。
  “那就借千户厢房一用了。”商人咧唇一笑,强行搂过相思,便要将她硬拽向后。
  相思原本已经想让自己彻底麻木,可是当那双肥腻的手真正搂住腰肢的时候,她的心底竟还是涌起强烈的抗拒与恐慌。
  她惊惶着,奋力想要从那人的臂膀中挣脱。
  矮胖子力气甚大,脸上虽还是笑嘻嘻,手中却一点没放松。“来,给你梳弄了,五百两银子不算亏待。”说话间,他已将相思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往堂后走。
  在高焕的放肆大笑中,相思心已迸裂粉碎,她想拼死呼救,可是张开了嘴,却连求救的对象都没有。
  万般绝望无法悲号,只余眼神空洞。
  却在这时,前院方向忽然噪杂喧哗,胖子皱眉停下脚步。高焕放下茶杯愠怒道:“谁在前面吵闹?!”
  “主人,主人!”一名家丁满头是汗地飞奔而来,险些直接跌进厅堂,“西厂、西厂提督来了!”
  高焕脸色一变,紧攥着扶手道:“江怀越?!他来做什么?说我有伤在身不便会见!”
  家丁哭丧着脸道:“可是他已经带人直接闯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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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什么?!”他怒从心起,旋即回头向那玉器商人道,“你赶紧去避一避,这畜生一向与我不合,也不知是什么来意。”
  胖子连忙将相思强拽向一边,相思不由拼命挣扎,然而那胖子力气极大,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便将其拖进了厅堂侧室。
  高焕整顿衣衫,唇带冷笑地站起身,就见家丁们惶恐不安地从前院瑟瑟退回。
  不远处垂花门外,则有一人正朝此处阔步而来。
  眉秀若刀,眸寒若冰,神情却是散漫中又带倨傲。乌纱描金冠,狮纹白玉带,一身赤红织金曳撒,自肩至胸前以金线五彩绣出云海滔天,灵蟒怒张。
  而紧随身后的姚康则带着一大群番子,皆面相阴冷,穿深褐比甲,白靴尖帽,腰间斜挎乌鞘短刀,飒飒踏踏往厅堂迫近。
  高焕在心中咒骂一句,盯着穿蟒袍的年轻人朗声道:“江大人,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你兴师动众闯进我家中?带了这一大帮番子过来,外人看到还以为我高某人犯了事要被擒拿!”
  江怀越在台阶前略停了停,朝后一回首,便有番子将在前院门口截住的人推上前来。张奉銮狼狈不堪,连官帽都歪斜到一边,满头冷汗,两股战栗。在他身后,高家的两名家丁吓得耸起双肩将头低垂。
  江怀越这才背着手慢慢走上台阶:“恰是巧了,我才进高府便看到你手下拖着遍体鳞伤的女子往外去,只问了几句,她便撑不住昏迷了过去。轻烟楼的官妓虽是卑贱之人,却也不至于只因区区小事就被虐打成这般模样。高千户,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犯事?”
  高焕牵动嘴角:“她拿刀子捅我也算小事?!要是真追究起来,只怕责打得比现在还厉害十分!再者说……”他打量着江怀越,挑着眉梢,“江大人掌管西厂,所用的刑罚数不胜数,剥皮剔骨梳洗号枷,哪样不让人胆战心惊?现在居然怪罪我下手太狠?我倒是不知道,西厂竟连教坊司的事务都要管揽在内,不觉得手伸得太长?”
  “西缉事厂奉旨行事,京城内外上至朝廷命官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人哪一事不能盘查核验?!”江怀越站定在厅堂门口,声寒目厉,忽又侧脸冷冷问道,“张奉銮,听说你又将另一名官妓送到了此处,莫非是受了高千户胁迫?”
  张奉銮抖抖索索匍匐在地,连连叩头:“督公,下官、下官当时听闻轻烟楼出了事,就来求千户放人,可千户又说要再找个清白的姑娘来代替……下官职位卑微,实在也是没办法啊……”
  高焕脸色发沉,江怀越不经意扬唇一笑,踏进厅堂,正对着高焕道:“千户真是随心所欲惯了,殴打官妓又掠人入府,莫非不知圣上正为京城寻衅斗殴事件增多而大为光火?眼看太后寿诞将至,各国使臣皆来朝贺,若是叫他们见着了听着了不上台面的事情,岂非有辱我朝清明教化的风范?”
  “你别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高焕愤恨上前几步,恶声道,“既然要严办,那就随了你的心,让那个大胆肆意的官妓去领上几十杖责,看看到时候是谁哭喊着求饶!”说罢,便向身边家丁怒喊,“去请顺天府尹和礼部的人过来!”
  家丁战战兢兢才欲举步,一身煞红蟒袍的江怀越只斜睨一眼,那目光点到即止,却似利刃直刺人心。
  家丁顿时魂飞魄散不敢动弹,江怀越已又朝着高焕迫近一步,扬眉道:“有本提督在此,哪里还需要去请他人?”
  一言才罢,旋即侧脸向厅堂外的诸番子冷声道:“另有官妓被高千户留在府内,还不去把她找出来?!”
  堂外应声如雷,番子们似虎狼般冲来,高焕的手下妄图阻拦却被打得满脸是血,剩余的人吓得如败军残兵退逃到他身周。
  高焕气血上冲,猛地将杯子掷得粉碎:“这府邸是圣上所赐,我他娘的看谁敢闯?!”
  声如厉枭,怒冲雷霆。
  站在江怀越身侧的姚康目光一厉,雪亮的佩刀已然出鞘。
  高焕却视若无睹,迫到近前攥紧了江怀越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不就要找个官妓吗?我交还给你便是!但你今天若真让他们闯进去,宫中的惠妃娘娘也不会善罢甘休!”
  江怀越还是不愠不怒,唇角隐隐含笑,眼中却没一点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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