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自嘲地翘起唇角笑了笑:“揭弊?都是读书人的事儿,用谢吗?”
    庄墨韩却没有笑,浑浊的双眼有些无神。此次肖恩回国,他并没有出什么大力,最关键处就在于,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让整个朝廷陷入动乱之中。但他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全部由读书人组成的,有政客,有阴谋家,有武者,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有时候会显得更加直接,更加狂野。
    他看了范闲一眼,本来准备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那些毕竟是北齐的内政,对他说也没有什么必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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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久之后,范闲离开了庄墨韩居住的院子。然后这一生当中,他再也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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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气大作,虽然从月份上来讲,一年最热的日子应该早就过去,但北齐地处大陆东北方,临秋之际却显得格外闷热,春末夏初时常见的沥沥细雨更是早就没有踪迹,只有头顶那个白晃晃的太阳,轻佻又狠辣地逼着人们将衣裳脱到不能再脱。
    上京城南门外,一抹明黄的舆驾消失在城门之中。青灰色古旧的城墙马上重新成为了城外众人眼中最显眼的存在。
    范闲眯着眼睛望着那处,心里好生不安。那位皇帝陛下居然亲自来送庆国使团,这是万万不合规矩的事情,那些北齐大臣们无论如何劝阻,也依然没有拦下来,于是乎只好哗啦啦来了一大批高官权臣,就连太傅都出城相送,给足了南庆使团面子。
    先前那位皇帝与范闲牵着手唠着家常话,念念不忘石头记之类的东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臣子们的目光——好不容易将这位有些古怪的皇帝请了回去,此时在城外的只是北齐的官员和一应仪仗。范闲扫了一眼,看见了卫华,却没有看见长宁侯,也没有看见沈重。
    他感到后背已经湿透,不知道是被那位皇帝给吓的,还是被太阳晒的。
    吉时未到,所以使团还无法离开。他看了一眼队伍正前方最华丽的那辆马车,北齐的大公主此时便在车中。先前只是远远瞥了一眼,隐约能看清楚是位清丽贵人,只是不知道性格如何。但范闲也不怎么担心这次回国路途,经历了海棠的事情之后,范闲对于自己与女子相处的本领更加自信了几分。
    一阵清风掠过,顿时让范闲轻松了起来,他扯了扯扣的极紧的衣扣,心想这鬼天气,居然还有这种温柔小风?转头望去,果不其然,王启年正打在旁边讨好地打着扇子,满脸地不舍与悲伤。
    范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骂道:“只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你哭丧个脸作什么?家中夫人与儿女自然有我照应着,不用担心。”
    使团离开,言冰云自然也要跟着回国,如此一来,庆国监察院在北齐国境内的密谍网络顿时便没有了龙头人物,所以监察院内部决议,让王启年以庆国鸿胪寺常驻北齐居中郎的身份留在上京,暂时代为统领北方事宜,等半年之后院中暗底里派来官员接手。
    范闲身为提司,在院中的身份特殊,像这等事情根本不需要经过京都那间衙门的手续,所以很简单地便定了下来。只是王启年却没有料到自己不随着使团回去,不免有些不安与失望,虽然明知道此次经历,对于日后的官声晋阶大有好处,但他依然有些不自在。“大人,一天不听您说话,便会觉着浑身不自在。”王启年依依不舍地看着范闲。
    范闲笑了笑,说道:“不要和北齐方面冲突,明哲保身,一年后我在京都为你接风。”其实他也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位捧哏的存在,关键是王启年是他在院中唯一的亲信,只是可惜因为要准备对付长公主的银钱通道,不得已只好留在北齐了。
    ……
    ……
    说话间,忽然从城门里驶出一匹骏马,看那马上之人却不是什么官员,打扮像位家丁,不由惹得众官瞩目,心想关防早布,这上京九城衙门怎么会放一个百姓到了这里?
    范闲眼尖,却看见送行队伍中站在首位的太傅大人面色一黯,眼中露出了悲伤之色。
    那马直接骑到了队伍之前,马上家丁滚落马下,语带哭腔凑到太傅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递给太傅一个布卷,然后指了指后方的城门处。
    太傅身子晃了晃,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看着城门处缓缓驶来的马车,有些悲哀地摇摇头,回头望了范闲一眼,眼中却是有些惊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着范闲走了过来。范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忐忑地赶紧下马迎了上去。接过太傅大人递过来的那个布卷,有些紧张地拆开,看见里面赫然是本诗集,书页上那微微蜿蜒的苍老笔迹写着几个字:
    “半闲斋诗集:老庄注”。
    太傅有些百感交陈地望了默然的范闲一眼,说道:“这是先生交给大人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不由带上了极深沉的悲哀沉重。
    “庄先生……去了。”
    第九十九章 长亭古道丢手绢
    范闲握着手中的诗卷,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前夜与庄墨韩一晤,料不到竟然是最后一面,那夜虽然已经发现庄墨韩的精神不如去年,但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一代文坛领袖,竟然会如此突兀地与这个世界告辞。
    庄墨韩的遗言,便是要将这本他此生最后一件工作的成果,交给范闲,其中隐着的意思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