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贺兰筠点点头,他前几位哥哥都是大虞朝皇帝器重的儿子,所以口吃体弱的他被送来做质子。
  “真好,我也想有亲哥哥。”她身边从来不缺各种堂兄表哥,但没有一个能教她念书、在她玩累的时候背她回家的亲哥哥。
  贺兰筠微笑,眼中带着三分苦涩,帝王家的兄弟亲情,能有多牢固?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谈,通常是京仪絮絮叨叨,贺兰筠只点头摇头,偶尔极缓慢地发出两三个音节。他会说话,只是说得很慢而已。
  怀中的小狗突然跳下地,扑腾着往前跑去。“哎!”京仪小小地惊呼一声,上前去追。
  她蹲在地上抱起小狗时,眼前出现一片黑金云纹的衣角,不是贺兰筠,他不会穿这样飒气的衣服。她额角一跳,察觉到此人是谁。
  下一秒她果然被眼前这人抱入怀中,对上季明决的眼睛,她微微皱眉道:“放我下来。”
  季明决在看到她和那个别国质子坐在一起时,心中升起猛烈的恐慌感,现下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她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却愿意把自己的伤口展现给外人看!他这几天错过了什么!
  他凤眸微压,幽远深沉的眸子阴冷对上坐在廊下的那人。贺兰筠此时一改在京仪面前的纯良无害,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季明决看到他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幅度,心中气极,但此时不必与他计较,正要转身离去,左手虎口却被怀中人狠狠咬了一口,他吃痛,手上一送,京仪便愤怒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她并没有搭理面色黑沉沉的季明决,只对他身后的福子骂道:“放肆!”
  福子连忙一脸苦涩地跪下,她知道长公主去了辰殿,但殿下迟迟未归,又有季公子穷追不舍,她只能把人带过来了呀。
  见她转身往着贺兰筠走去,季明决再也忍受不住,将人打横抱起死命禁锢在怀中,快步走出辰殿。京仪泄愤地咬上他的虎口,口鼻中渐渐有咸腥渗出,他却仍是不为所动。
  和心中的狂怒比起来,手上的这点小伤算什么。他决不能容忍自己的小莬丝草身边,出现第二个刘信陵。
  京仪不愿意做疯子,突然失掉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只平静道:“放开我。”
  他察觉到怀中人不在挣扎,却对上她一双没有光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潋滟华光,“京仪……”心底没由来地升起些许恐慌,手上一送,将她放了下来。她会没事的,上辈子她不也熬过来了吗,上辈子她经历了这么多,仍然是大齐最不可一世的长公主……
  深秋时节乍起寒风,长公主只默默裹紧了深绿披风。他看清披风下的人隐隐发抖,终究是伸手将她揽进怀中,“董贵妃很担心你,三殿下也在找姐姐……”
  左肩处渐渐有冰凉水渍渗入,季明决轻抚她的长发,轻声安慰道:“好了,接下来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本来还伏在他肩头闷声抽泣的人却瞬间抬头,“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娘亲是被人害的,对不对?”红着眼睛的小姑娘退开一步,雪腮上还挂着泪,却一字一顿地冷声道。
  早该知道她本就敏锐至此,季明决只道:“你太小了,让我替你打理。”同时伸手过来,想替她将脸上的泪擦干净。
  “可是我娘亲已经小产了!她身子败了!”她手中紧紧攥着披风的一角,猛地嘶吼出来,连声音都带着微微颤抖。
  季明决身上暴涨起怒气,眸色黑沉,“你怪我?”他若能救下她的娘亲,可是谁会怜悯他娘亲?
  京仪为他眼中的怒气一骇,惊得后退两步,恢复了些许冷静理智道:“我……我没有怪你。”她只是,很难过而已,她只是以为季明决对她,终究和别人不一样而已。
  夕阳中少女匆匆远去,身形消瘦单薄,季明决迎着胭脂色的晚霞,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又是不欢而散。
  京仪回到钟粹宫中,寝殿中有外婆和婶婶们陪着娘亲,她也就不再去添乱,径直回了偏殿。
  小几上随意放着一只信封,封皮上的字迹分外眼熟,她皱眉拆开,信中是一首诗,由几句前人古诗拼凑而成,不知所云。
  她抿唇一览而尽,正要将纸张随意掷下,却发现其中似有蹊跷。几息时间后,“防备外人”几个字跃然纸上。
  原来季明决早在一月前就提醒过她。
  ☆、第 22 章
  今早起来,才发现今冬第一场雪已经扑扑簌簌地落下。京仪站在窗前,伸出手去,针尖大小的雪粒落在她白玉一般的手心,被衬得灰扑扑,不到一息时间就化作一小滴水。
  阿颜怕她着凉,替她披上大红对襟羽缎斗篷,轻声劝道:“殿下,天冷当心受寒,您快把手收回来吧。”
  她回过神来,紧了紧斗篷,道:“去瞧瞧母妃。”
  与此同时,刘信陵正匆匆递牌子进入宫门。他一月前便得到姨母董贵妃小产的消息,只是碍于和安南的和谈正在白热化阶段,难以脱身。待和谈终于告一段落,安南国出使大齐的使团也已上路后,他便骑马率先赶回京城,一路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只为早些赶到姨母和京仪身边。
  他快速步入钟粹宫中,怕自己一身寒气冲撞了病弱的姨母,在外间先暖过手,褪下披风才进了暖阁中。
  琅琅的读书声传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刘信陵本来紧绷着的嘴角也稍稍柔和下来,他听出来了,是京仪和时瑜在念书。
  果然,姐弟俩正坐在梨花炕的一边,两人捧着一本书给董贵妃念诗。脚下景泰蓝瓷盆中冰丝碳红扑扑地燃着,小宫女扔了两个小金桔和栗子在炭盆中,燃得毕毕剥剥,爆出些许醇厚的暖香来,熏得整个内间都暖意融融。
  京仪最宠爱的小铃铛被董贵妃抱在怀中,一边用手梳理着它的毛发,一边含笑听着两个孩子念书。董贵妃偶尔为他俩的小斗气溢出笑声来,伴着哈巴狗颈下清脆作响的铃铛,连在一旁侍奉的小宫女都低头面带微笑。
  刘信陵悬着的一颗心慢慢回归原地,一路上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安慰的话,此时都不必说了。
  时瑜注意到数月未见的表哥回来了,高兴得扔掉手中的书,从炕上爬下来扑到他怀中,喜得见牙不见眼道:“表哥你终于回来了!你走了这么久,都不给我们写信!”九岁的小殿下在人前天资聪颖进退有度,在他喜欢崇拜的表哥面前,小孩心性尽显。
  刘信陵笑呵呵地把表弟抱起来塞回炕上,才单膝跪下道:“信陵给贵妃娘娘请安,侄子不孝,没能早日回来陪着姨母和弟弟妹妹们。”
  董贵妃坐正了些,笑道:“都是自家人,讲究这些礼数做什么?知道你孝顺,怕是一回京连你娘都没见着,就来了姨母这里是吧?”
  夏嬷嬷连忙将他扶起来,刘信陵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下,笑道:“我娘待会儿去看也不迟,先来看看姨母要紧,顺道看看公主和殿下。”
  京仪故意嗔道:“大半年不见,表哥都和我生疏了,还是来看母妃,才得顺道看我一眼呢!”
  她小小地撒个娇,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刘信陵无奈道:“天地良心,我在外面最牵挂的可就是殿下了。”一边说着,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上,“西南地界没什么名贵的东西,新奇玩意儿倒不少,给两位殿下带了些。”董贵妃还在笑他多礼,时瑜就已经爬过去拆了起来,一时间笑声不断,阖宫上下都为主子们久违的开怀而松了一口气。
  见董贵妃面有倦色,几人纷纷退下,刘信陵便随着京仪到了偏殿。
  落日西沉,偏殿中尚未着灯,暗黄的内室中寂寂无人。京仪站在窗边,踟蹰良久,才道:“表哥,我可以相信你吗?”
  窗外传来簌簌之声,似乎又开始下雪了。刘信陵面上挂着一贯的灿烂笑容,轻快道:“我若是都不能相信,殿下还能信谁?”
  她直直地看着刘信陵的眼睛,面色肃穆,红唇轻启:“表哥,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叹了一声,才道:“京仪要我做什么?”
  京仪怔忪望着窗外的雪,仿佛出神。她心中本就有疑惑,母妃曾生下过两个孩子,理应身体健康,怎会轻易小产?自从得了季明决的提示,她心中更添几分肯定,直到阿颜在钟粹宫熏衣的香料盒中发现些许残余粉末,似是麝香。
  宫中有谁会害有孕的董贵妃?答案呼之欲出。
  母妃还需静养,她就将香料盒交给夏嬷嬷,夏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必定能查出些什么来。然而她等了数日,宫中却毫无动静,她疑心夏嬷嬷办事不利或是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在眼里,终于耐不住性子去寻了母妃。
  母妃听了她的话却反应冷淡,只让她别出去乱说。京仪只当母妃是哀莫大于心死,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激愤地打算直接禀报父皇。谁知却被母妃狠狠训斥了一通,死命阻拦……
  “表哥,我该不该告诉父皇?”
  刘信陵沉默良久,他早已猜测董贵妃小产一事必有蹊跷,但……
  “京仪,表哥明白你的意思。实话跟你说,只凭一个香粉盒中的些许麝香,说明不了什么。熏衣染上了多少麝香?董贵妃平日又接触了多少?再者,你怎么证明是那一位的手笔?更何况只有物证没有人证。”
  言尽于此,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没说。京仪自小便是最受宠爱的长公主,在她眼中皇上自然是最爱她的,但是刘信陵旁观,秦皇后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却稳居后位多年,必有其过人之处,何况皇上皇后也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长公主太单纯,不知道贵妃流产还牵扯到董家、秦家甚至是皇权的博弈,难怪董贵妃会阻止她冲动地将此事告知皇上。
  京仪并未被这番说辞吓倒,只道:“表哥,我会找到人证的。”她顿了一顿,又道:“安南国使团进京后,宫中会设宴招待使团、宴请朝中大臣对不对?表哥应该是宴会的主角吧?”
  刘信陵立马就知道她是打算在宴会上当众揭穿皇后!
  “京仪,不可!”
  本半掩的小窗被她猛地推开,刺骨寒风裹挟着雪粒呼呼刮了进来,十四岁的少女唇红齿白,乌发飞扬,指尖狠狠扣入窗扉,双目红如泣血,“那我母妃呢!我未出世的弟弟便枉死了吗!”当日她看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它本该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如今却枉死在狠毒妇人手中!
  见她清目中蓄满泪水,刘信陵将她拥入怀中,按住她的后脑勺,良久终于妥协道:“我按你说的做便是。”
  ……
  一场西南流民之乱差点引发大齐与安南开战,所幸有北阳侯世子从中周旋,最终两国达成和谈,安南国使团也在新年之际赶到京都,以示两国友好。
  元旦前夕,大齐特在英和殿中设宴款待安南国使团,京城所有五品以上官员都得参与晚宴,一时间熙熙攘攘,歌舞升平。
  帝后还未驾到,殿中的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刘信陵此次立下首功,身边围满前来庆贺的官员,他却有些心不在焉,喝了几杯酒后便一直盯着殿外。
  殿外忽的一声“长公主驾到!”响彻云霄,殿中人都停下喝酒、闲谈、争论的动作,齐齐往外看去——
  头挽云髻斜插海棠步摇,腰佩八宝攒珠玉色宫绦,身着宝石红遍地金折枝牡丹裙的长公主由宫人搀扶着款款而来。桃花眼潋滟生波,樱桃唇不点而朱,暗香浮动满庭生光。众人皆是一惊,赶紧行礼,那惊鸿一瞥却是挥之不去。
  热度不断地漫到脸上来,京仪沉着入座。只是在入座前看见她身旁本该是刘信陵,此刻却坐着身着丹青色宽袖大炮的季明决。
  很快帝后一同驾临,宴会正式开始。京仪无心听安南国使团和大齐官员如何你来我往,也不在乎身旁季明决若有若无的眼光和数次欲言又止,只偶尔借敬酒的机会盯着上座的皇后。
  秦皇后今日一身明黄色宫装,衬得她越发大方端庄,然京仪却知道她的言笑晏晏之下是怎样的的一副蛇蝎心肠。她杀了自己的弟弟!
  秦皇后察觉到长公主的注视,凤眸对上她,只弯唇一笑,尽显长辈的关怀。
  寸长的指甲暗地里死命掐进手心,京仪默念,她已经捉住了钟粹宫宫人和景仁宫中一个小宫女往来的把柄,阿颜也藏好了有麝香残留的香料盒,她马上就会撕碎皇后的伪善面具!
  舞姬献完一支舞,五彩纱缎舞衣纷纷扬扬、宴席上的丝竹笙歌终归于平静,不少人已经微醺,但还不到醉酒的地步。她抬头看了一眼父皇,文熙帝自从董贵妃小产后,一直精神不佳,此刻也有些兴致缺缺。反倒是父皇身旁的皇后仿佛兴致不错,笑对众人。
  她收回目光,和不远处的刘信陵、阿颜对视一眼后,深呼吸数次,按下心口狂跳。
  就是现在!
  “父皇!”
  京仪微微起身,清脆地喊出这一句,在歌舞升平的大殿中分外清晰。她两眼盯着上首,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季明决脸色瞬间一黑。
  “京仪有何事?”文熙帝虽然兴致不佳,对着大女儿却还有万分耐心。
  她正打算离开席位,小臂上一凉,季明决竟把一壶酒都泼到了她身上来!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个小宫女,立马上来拉住替她擦拭。
  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咬咬牙把这碍事的小宫女推开,又要继续开口,却被身旁人抢白,“陛下,臣罪该万死,失手酒洒了长公主的衣裳,还请陛下责罚。”
  文熙帝见此,只当他们两个小孩心性又吵吵闹闹,大手一挥,“逢之赔罪,京仪下去换一身衣裳便是了。”
  京仪怎么可能让大好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流失!咬咬唇就要当众奔出席位,却被季明决一把拉住,身子一僵,竟是被他点了穴,无法动弹!
  季明决脸色沉沉,和一脸慌张之色赶上来的阿颜一道,将她扶了下去。
  一行人缓慢地踱步到偏殿,京仪才觉得自己的穴道被解开。周围的人都退了下去,对着他拿来一件大红斗篷要替自己披上的动作,京仪恨得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次季明决没有躲,硬生生挨了她一巴掌。她下了狠劲,莹白如玉的左脸颊登时就浮现起一个红肿的掌印。
  京仪为此事筹划了十几日,不会轻易放弃,打了一巴掌后就气冲冲地转身回去。手腕却再一次被人捉住,她被捏得生疼,又气又痛,终于哭喊出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季明决一把将她往殿后扯去,直到两人隐身在黑暗之中,他才恶狠狠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很聪明吗!”
  她气得急速喘息,胸脯不断起伏,挣着一口气怒道:“我不管什么聪不聪明,我只要替我娘亲报仇,你不帮我就滚开,不要碍事!”
  季明决捏住她的下巴,拉近两人距离,他亦是两眼被气得亮晶晶道:“我不管你?我要是不拦着你,你早就败在她手里了,你以为你斗得过她吗?”
  他手上持续用力,又道:“小宫女抓住了、香粉盒找到了是吧?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以为凭这些就能斗过她!”
  早该知道瞒不过季明决,此时自己的计划被他驳斥得一无是处,京仪更是气极,吼道:“自有旁人帮我!”
  “帮你?你是要你的宫女为你送命、刘信陵断了他的仕途、让你父皇在文武百官面前下不来台、在别国使团面前丢大齐的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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