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阳白云从包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拍在桌上:“五百是吧?就看在这正宗的文昌鸡上,也是值得的,既然你们还能坚持用古法喂养文昌鸡,可见对这份传统还是很重视的,你说,要是你父母知道了你把这家店弄成这样,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第222章 文昌鸡饭
  这话算是触到了这男人的痛脚了, 他浑身的血液都直往头上冲,气得脸红脖子粗, 一把抓起桌上的钞票吼道:“吃完了就滚,我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阳白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难道你就不想让顺记文昌鸡饭在你的手里重新发扬光大起来?”
  男人楞了一下,忽然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说得轻巧, 哪有那么容易。“
  “容不容易,那得要试过才知道。”
  男人脸上现出悲愤的神色:“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
  他已经很努力地去试了, 刚刚接手餐厅的时候,他甚至连杀鸡都不会,为了学习怎么做文昌鸡饭, 他特地跑到别的饭店去打工, 偷偷地学习手艺, 到现在能做出这样的文昌鸡饭, 已经是付出了很大努力的结果了。
  可他就是做不出来顺记本来应该有的口味,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估计,其实你连真正的顺记文昌鸡饭该怎么做, 也还没学会吧?啧啧, 你到底是怎么当上顺记的继承人的?难道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当的吗?”
  男人的脸色已经黑得无法形容了,阳白云的这些话摆明了就是看不起他,他本来应该生气才对的, 可是他真的无话可说, 惭愧透顶。
  他嘶哑着嗓子, 嘴硬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顺记文昌鸡饭?”
  “我当然知道, 因为我就会做啊?怎么样,要不要我做一份给你试试看?”
  “这不可能!”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会做顺记文昌鸡饭的人,如今,是连一个也没有了。
  父亲去世之后,他为了选择学艺的地点,曾经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尝遍了全海城所有的文昌鸡饭,没有哪一家能做出父亲的味道。
  “话不要说那么满,试一试就知道了嘛!”阳白云又拿出五百块钱,“我刚才没吃饱,想自己再做一份来吃,五百块钱买你一只文昌鸡,再借你家厨房用一下,够不够?”
  有钱赚不赚是傻子,他正好还差几百块钱交上两个月的水电费呢,要是再不交,再过几天就该停水停电了。
  男人一伸手把钱拿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来吧!”把阳白云和时谦带进去后面院子的鸡舍里,“鸡都在里面了,你自己挑吧!要是迟来几天,你们啊,是再也找不到真正正宗的文昌鸡了。”
  反正家里的文昌鸡也没剩几只了,饲料也快用完了,这几天再卖不出去,他也要杀来自己吃掉的。
  这些鸡是他父母精挑细选的鸡种,花钱请乡下亲戚家的老太太帮忙养的,就散养在村子里的那几棵大榕树下,每天清早放出来,太阳下山后才关回去,一整天在外面跑,捡食地上的榕树籽长大,养足六个月后才带回家里来育肥,育肥期间的口粮也是精心配制的。
  真要把所有的人工成本、时间成本和饲料成本都算进去的话,就算一只卖两百块钱,那也是不赚钱的。
  不但是鸡,就连做鸡饭用的大米也十分讲究,一定要农村里自己种的,不打农药不加化肥的大米,可现在农民种田都讲究现代化了,真的这样种,那产量多低啊,没人愿意那么干的,就算种来自家吃的也不值当。
  所以他们家店里一直以来用的大米,也都是他父母专门请人种的,按照他们的法子来种,不打农药,不加化肥,亩产只有一百多斤,却要按照别人亩产六七百斤的总价来给钱,甚至要更贵一些。
  因为人家说了,这样种田辛苦,有了杂草不能用除草剂,还得弯腰去拔,还有用农家肥又脏又臭的,这些都得加钱。
  这么一算起来,他们家的饭也是比别人家要贵上好几倍的。
  所以就算当初他父母还在世的时候,这家店的经营也已经很艰难了,同样分量的一碟文昌鸡饭,别人家的价钱都是一降再降,比如说同是一条文海街上,树那头的饭店,装修得富丽堂皇的,一份看起来分量十足,油光水滑的文昌鸡饭,只要三十八块钱。
  而他们这家门脸破落的小店,同样的一份饭,却要一百块钱,换成你是游客,你会去吃哪一家?
  可谁也不知道,就这一百块钱,也是他父母想尽了办法压缩成本,才勉强定出来的售价,真的是一毛钱都不能再少了。
  这一百块钱一份的售价维持了好几年,这几年家里是怎么过来的,过得有多艰难,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帮忙种田养鸡的亲戚不停诉说生活艰难要求给多点钱,水电煤气费用也在不停地涨,就连店铺每个月要交给街道的卫生费,也从原来的十块钱一个月涨到了十五块一个月。
  可是来吃饭的客人却越来越少,除了一些忠实的老顾客,是再也没有年轻人上门了,老顾客也越来越少,有些是年纪大了,吃不动了,有些却是想来就再也来不了了。
  还有一些顾客,本身家里也不宽裕,不能经常来吃,最多也就是一个月来一两次。
  男人的父母,就是为了这些人,坚守着这一份传统,苦守了一年又一年,直到……
  阳白云已经从鸡舍里挑了一只鸡出来,手法十分熟练地割颈放血、去毛除脏,在几乎完全没有破坏一整只鸡完整的形状的情况下,将一只文昌鸡处理干净了。
  文昌鸡的体型娇小,皮色十分黄润,阳白云看着也忍不住赞了一句:“真是好鸡。”
  随即在鸡嗉囊口插|进一个瓷汤勺,将鸡脚扭转反插在鸡下腹洞内固定好,再将鸡头仰屈,用翅膀窝夹住。
  男人暗暗点头,这女人说她会做文昌鸡饭,这一点看来是不假的,从手法就看得出来,是个熟练的老手,但要说能做出他父亲的味道,那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
  这一套动作男人从小到大看了无数遍,刚开始的时候,父亲还会一边做,一边循循善诱地教导,鸡嗉囊口的瓷汤勺,是为了煮鸡的时候方便汤水在鸡腹腔中对流,受热均匀,将鸡摆出那样的造型,是为了能让煮出来以后的鸡头能向后仰起。
  可惜他那时候不懂事,每次一听到父亲又在唠叨,总是用双手捂住耳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听不听,我才不要学呢,学这个又赚不了钱。”
  是啊,赚不了钱,所以家里一直那么穷,父母因为给不了他像别的小孩一样的好生活而满心愧疚,哪怕他从来不愿意学习他们的手艺继承家业,他们也不敢对他说一句重话。
  那时候大家都想着来日方长,要学的话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慢慢学,可是谁又能想得到,上天会把你不去珍惜的东西说收走就收走了,连一个后悔的机会都不给你呢!
  如今他哪怕想听父亲再说一句,都听不到了啊!
  阳白云熟练的动作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看父亲煮鸡的时候,连动作和神态都是那么像,这是只有真心喜爱厨艺,真正把手里的食材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作品的人,才会有的态度。
  阳白云提着一只鸡爪,将摆好造型的鸡放进滚烫的清汤中,翻转烫氽,使鸡身四周迅速地受热膨胀定型。
  接下来把火收小,用鱼眼水,也就是汤中冒气眼,而又不滚开的程度,将整只鸡浸入水中,慢火浸煮大概五分钟,用铁钩将鸡提起,倒尽腹腔中的热水,然后迅速浸入凉水中。
  男人有点吃惊,阳白云是第一次使用他们家的厨房,却好像已经在这里做过了千百次一样,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每一样她需要用到的工具在哪里,不用转头就能准确地将在热水中浸煮的鸡投入凉水锅中。
  就这样,一冷一热地反复浸泡九次之后,最后一次从凉水中将鸡取出,抹上一层香麻油,使整只鸡的皮色看起来淡黄,莹润而有光泽。
  煮好的鸡先放在一旁,阳白云开始做饭。
  大米洗干净滤干,猛火热锅下鸡油和蒜蓉爆香,将大米倒进去翻炒之后,再加鸡汤搅拌均匀,加盖煮熟。
  男人的信心已经不那么坚定了,因为他已经从阳白云做菜的香气中,闻到了从小到大在家里闻习惯了,可是自从父亲去世以后,自己就无论如何都制造不出来的香气。
  他的心中开始了惊疑不定,难道这个女人是是顺记的传人?她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份传承的?她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配为顺记的传人,难道她的目的是这栋顺记的老楼?虽然这栋房子已经破旧不已,却是父母留下来给自己唯一的遗产了,不管怎么样,也一定要保住的。
  男人的内心激荡着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心中沉寂已久的野心隐隐约约又有了想要冒头的趋势,可更多的却是茫然,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
  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不但没法继承父亲的遗愿,把店开下去,甚至在昨天刮风的时候发现店铺的招牌已经松动了,也拿不出钱请人维修一下。
  阳白云已经把蘸料调配好了,用了山茶油调配姜丝、蒜蓉、海盐,最后,还加上了桔汁。
  蘸料的调配有很多种,不同的人喜欢不同的口味,但阳白云这种调配方式,却跟男人的父亲是一模一样的,也是顺记传统的调配方式,一丝一毫都不曾改变。
  鸡饭也已经煮熟焖够了时间,打开锅盖,一阵油润的香气伴随着蒸腾的水蒸气扑面而来,香得让人立刻就流出了口水,恨不得马上盛起一碗大吃特吃起来。
  这是男人做了这么久的鸡饭,从来都没有过的感受,就好像回到了还在上学的时候,饥肠辘辘的他刚刚放学回到家,家中迎接他的,就是这样一种让人感到全身心都在幸福着的香味。
  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眶湿润了起来,他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闻到记忆中的这种味道了。
  阳白云用碗盛起鸡饭,用勺子压实之后,倒扣在碟子上,形成一个半圆形的饭团,粒粒分明的米饭泛着晶莹的油光,一看就是很好吃的样子。
  文昌鸡斩件,每个部位都挑选了一两件,摆在鸡饭的旁边,这样的文昌鸡饭阳白云一共做了三碟,每一碟上的鸡肉,看起来居然都像是一只鸡的样子。
  用来煮鸡的鸡汤加盐,撒上几粒葱花,就是一碗清香润口的鸡汤了,再配上蘸料,一份标准的文昌鸡饭就出炉了。
  阳白云笑盈盈地对时谦说:“今晚差点饿着你了,亲手做的文昌鸡饭给你赔罪,不要嫌弃哦!”
  时谦也配合地说:“能吃到你亲手做的饭是我的荣幸。”
  两人各自端着一盘文昌鸡饭出去,恩恩爱爱地吃了起来,男人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正宗的顺记文昌鸡饭,难道他父亲并不是唯一的传人吗?
  顺记后继有人,这个时候,他是应该庆幸传承没有断绝呢,还是应该害怕这个女人来把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都抢走了呢?
  阳白云的饭才没吃几口,门口进来了一个被香味吸引进来的老人家,老人家看来腿脚不太灵便,拄着拐杖蹒跚着走了进来,突然开口喊了一声:“老岳,给我来一份文昌鸡饭。”人老了中气倒是挺足,这一声喊得声如洪钟的。
  说完颤颤巍巍地阳白云他们两人旁边的桌子上坐了下来,顿了顿拐杖说:“老岳家的文昌鸡饭,在咱们海城,是这个。”说着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男人一路小跑着出来,神情有些尴尬:“钟爷爷,我爸他不在了,现在这文昌鸡饭是我做的,您还要吃吗?”
  这钟老爷子是顺记的忠实粉丝,这么多年一直是吃着他爸老岳的手艺过来的,不过最近年纪大了,脑子也有点儿糊涂,总是记不清楚他爸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这家饭店换成他掌厨之后,钟老爷子第一次来吃饭,才吃了一口就“呸呸!”地吐了出来,还直骂老岳干嘛不亲自给他做饭,拿不知道是谁做的难吃的饭来打发他。
  这小岳跟他解释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位钟老爷子听明白了没有,反正是把人给哄走了,但饭钱也没收他的。
  后来这老爷子又来过几次,都被小岳用他爸不在,没法给他做饭哄回去了,最近都已经有好久没有来过了,却不知道今天怎么的突然又跑来凑热闹。
  听他这么一说,钟老爷子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胡说八道,我都闻见味道了,还不给我吃,是不是以为我给不起钱?我知道,你们家的文昌鸡饭比别人家的贵,再贵我也吃得起!”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不是。”小岳一头大汗地解释,“这饭不是我爸做的,也不是我做的……”这可是人家花钱买了他的鸡,借用了他家的地方做的,他就是再不要脸,也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把这饭买给旁人啊!
  阳白云突然笑了一下,说:“厨房里还有饭剩下的,你再去给这位老爷子准备一份,就当是我请老人家吃的。”
  第223章 清补凉
  小岳把饭给钟老爷子端上的时候,钟老爷子有些不明白了:“小岳, 这店不是你们老岳家的?这么我在你们家要吃饭, 还得让别人来请?”
  小岳脸红耳赤:“这个嘛, 唉, 一时也说不明白, 钟爷爷,您就别管这个了,先吃饭吧!”
  老人先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 然后再舀了一口饭, 饭一入口, 就是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老岳的手艺够正宗啊,我都多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文昌鸡饭了。”
  这做饭的人还在旁边, 小岳实在是不好意思让他那死鬼老爸冒领别人的功劳,只好又解释说:“钟爷爷,这饭真的不是我爸做的, 是旁边这位小姐做的。”
  老人朝他吹胡子瞪眼:“你以为能骗得到我,我吃了几十年你爸的手艺,怎么可能吃不出来?这分明就是你爸做的, 如假包换!”
  说着,老人又吃了一口鸡肉, 换了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小岳啊, 不是我说你, 我知道你跟爸妈关系不太好, 可是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学着懂事了,这岳家的手艺啊,还指望着你传承下去呢,你忍心看着你爸妈年纪大了,还天天这样操劳?你不要以为开饭店是件伺候人的事,就不愿意去做,我跟你说,事业无贵贱……”
  眼看就要无休止地唠叨下去,小岳只能连连点头应了下来:“是的,钟爷爷,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改的,您先吃饭。”可惜的是,他就算愿意改,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对啊,光顾着跟你说话了,差点儿忘记了吃饭,哎哟,这老岳做的文昌鸡饭啊,就是好吃啊!”
  阳白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对男人说:“小岳啊,你也尝尝看吧!”
  岳宏峰确实也对眼前的这一碟文昌鸡饭充满了好奇,居然能让在他们家吃了几十年饭的老顾客认定这是他父亲的手艺,这饭的味道究竟会是如何?
  像是下定了什么大决心一般,岳宏峰夹起一块鸡肉,在蘸料中蘸了一下,送入口中咬了一口,鸡皮爽脆,鸡肉嫩滑,蘸料鲜美的味道完美地衬托出了鸡肉的鲜甜,又丝毫不会喧宾夺主,正是多年来吃习惯了的味道,独属于顺记的味道。
  他以为父亲去世以后,他这一辈子就再也吃不上了的味道!
  岳宏峰心中一酸,忍不住又吃了一口鸡饭,浓香的味道在舌尖爆开,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难怪钟爷爷会弄错,就连他自己,也恍惚以为是自己的父亲又回来了。
  他心中的疑惑更甚,这个女人有这样的手艺,做什么不行啊,难道还真的是看上他这间小破店铺了?说实话,这家店也就在他自己的心目中还有点分量而已,放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一栋破房子。
  钟爷爷把一碟鸡饭吃得干干净净,连汤也不剩下一点,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小岳啊,帮我跟你爸说一声,手艺不减当年啊,以后让他别偷懒,多给我们这些老伙计做饭吃!我这就走了,下次再来!”
  岳宏峰把桌上的一百块钱塞回钟老爷子的衣服兜里:“钟爷爷,您慢走啊!”心里想说的却是,这恐怕是您老人家最后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文昌鸡饭了,真是后悔他当年怎么就这么浑呢!
  把老人家送出门,岳宏峰有些灰心丧气地走回来,疑惑地看着阳白云,问:“你们今天过来,总不会是就为了做个菜好玩的吧?到底有什么事?”
  阳白云认真地看着他:“这就看你的意思了,怎么样,想不想重振顺记?”
  这是岳宏峰也不会再觉得对方是在讽刺自己了,只是低头苦笑:“就凭我这手艺,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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