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尤神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调子轻慢又暧昧,不像是在嘲讽,更像是说情话。
    ……虽然这人看着就跟情爱压根扯不上什么关系。
    山主尚且是茫然的,梦中客却先一步听懂了怨尤神的话。
    怨尤神作为食怨应尤的神明,他所听到的祈愿必是怨恨恶毒的,换言之,他也只听心怀怨恨之人的言语。
    夫蜀先生心狠手辣、只手遮天……居然生不起怨恨的心思。
    反而是一身正直、两袖清风的山主……
    “……”
    山主咽了咽唾沫,没再去自取其辱纠结这件事,他再一次对着怨尤神叩首,强行压抑着颤抖的声线道:“吾等恳求怨尤神殿下现世,以助肃佑宗一臂之力——”
    怨尤神兴致缺缺:“什么一臂之力?”
    山主并没有隐瞒的心思,语气恳切说:“统一三族,肃清天下。”
    怨尤神不屑一顾,嗤地笑了一声:“肃清天下不求武神,求我?”
    最初山主也抱着和他相同的疑问,但是当他得知夫蜀先生所言的“肃清天下”究竟所指为何时,也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吾等所求为妖鬼两族服从人族。”
    山主再次叩首:“以此肃清天下。”
    这段记忆大概是什么人不愿提及的过往,无论是画面亦或声音都显得朦胧失真,看戏旁观的梦中客静静思忖半晌的功夫,面前景象一阵扭曲模糊,省却了中间商讨的过程。
    只见怨尤神坐在供桌上,眯起眼睛哈地笑了一声,“有意思。”
    他随手拢过额前碎发,露出三月桃花一般的精致眉眼,“请我现世?”
    怪物甩着尾巴懒洋洋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主子不可能去的哈哈哈哈。”
    “好啊,如你所愿。”
    怪物:“……”
    怪物:“…………”
    它噌地一下撑起庞大的身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怨尤神冷冰冰地笑着:“只不过支付的代价,不知道贵宗能不能负担得起。”
    即使他用着敬词,听着却怎么都令人不太舒服。
    他双手捧起一簇暗紫色的火种,在手心上熊熊燃烧、火苗摇曳。
    “这是灾厄之种。”
    怨尤神笑着说:“使用它,人间即会降下天谴。至于是怎么样的灾厄……要看是谁使用了它。”
    言罢将那物随手一掷,正正好好抛进了山主的手中。
    它熊熊燃烧,却转瞬将人的温度汲取了个一干二净。
    山主痛苦地深深喘息一声,既想松开手又不得不紧紧攥着它,生怕怨尤神一个不悦把它收回去。
    他跪在庙中,跪在梦里,跪在神前。
    像是在忏悔,也像是在祈祷。
    肃佑宗的醒钟朦朦胧胧间响起。
    一声又一声,愈来愈响,逐渐敲破神梦的牢笼。
    日光倾泄,梦境破碎。
    于是从那天起,怨尤神降临人间,暂住肃佑宗,是肃佑宗最锋利最坚韧的一把兵器,所至之处怨铃叮当、尸山血海。
    他在肃佑宗无依无靠的,更多的时候都以小孩子的姿态在后山里追野狗、拔药材。
    而夜晚降临,他又是俊美如鬼、恶名昭著的凶神。
    同年夏初,他在无名居遇到了历练归山、花下吹笛的沈鹤归。
    沈鹤归没有别的本事,仅靠一曲笛音、一盘糯米凉糕以及一句“痛不痛”就把他拐走了。
    自此以后,怨尤神才有了归处。
    有了除神龛以外的归处。
    他跟在沈鹤归的后头,写字读书、习武学阵,是个时常偷懒且调皮偷懒的坏学生。
    梦中客看着漫天的栀子花,以及花下的沈鹤归与有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眸的小孩子,不自觉眼眶酸楚,心口滚烫。
    他尚未恢复身为“陆忏”的全部意识,但单单是看着那个懒散懵懂的孩子,便已经被似曾相识所吞没。
    我当是初次见面,其实是故人重逢。
    不觉间,我们已重逢数次。
    ……
    “你最近功力见长,是好事。”
    山主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沈鹤归面前去,“但要注意不可急于求成。”
    “谢师父关怀。”
    沈鹤归云淡风轻地笑笑,他左手捻起一点右手的衣袖,拾起茶杯轻抿了一点,“师父,宗主屠百妖一事您可听到风声?”
    “……”山主一怔,“略有耳闻。”
    “宗主此番只会加速人与妖之间的战争,遭殃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新的朝代必要经历流血。祈酒,这种事你不要多管。”
    沈鹤归抬起眼直直地看向他:“师父,宗内有两位祭司,一位是玄武,一位则是我。当初选祭司决定妖与人各一位不就是为了平衡?为什么如今反而容不下妖族了。”
    “不是容不下。”
    山主无可奈何叹息着说,“宗主对妖族还是很好的,前几日不还捡了一只受伤的青鸾回来?”
    这件事沈鹤归也略有耳闻,现如今青鸾一族所剩无几,他还特意问过十一想不想去看看。
    那个孩子则叼着梅花饼不屑地说:“绿毛鸟有什么好看的。”
    沈鹤归想起他,唇角提起一丝笑意,山主也看得分明,顺藤摸瓜说:“怎么?你见过那只青鸾了?”
    “尚未。”沈鹤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