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春归蹙了蹙眉,深觉沈皇后直到此时还不能看清形势实在是太……愚蠢无知了!
  坚持定罪,易夫人母女却宁死不屈,有王太后干预,沈皇后赐死的懿旨根本不能颁发,更不说有五、六两位皇子为董姑娘佐证,这件事已经上升到夺储谋逆的严重程度,有何可能不经天子裁决只凭皇后处断?皇后尚且执迷不悟,这是要把她自己也绑在宋国公府的蚂蚱绳上么?
  六皇子同样在画屏那端蹙眉,觉得皇后的脑子恐怕是被宋国公府的门给挤了。
  他控制了一下情绪,再问露娴:“你是怎么知道纡佩园和芸香台今日除了北门之外,没有宫人、宦官盯守?”
  “是听……奴婢是听董姑娘提起。”
  “这话一听就是谎言,早前听董姑娘供述,甚至不知此处名为芙蓉榭,而以水榭代称,根本就是不熟地形,况怕连纡佩园、芸香台二处名称都是听你提起,董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这里无人盯守适合私会?”
  “奴婢,奴婢记错了,奴婢是听昭仪提起。”
  “谢昭仪并没有辅佐母后操办寿诞,根本不熟宴厅人事布置。”六皇子断言。
  露娴更加慌张了,却只能一口咬定:“奴婢确然是听昭仪提起。”
  皇后张口欲言,春归终于忍不住了,打断道:“娘娘,妾身听了宫人露娴的证供,亦觉大有可疑之处,望娘娘允准妾身提出疑问。”
  六皇子飞速抬眸往屏风上一扫。
  他仅凭声音,已经能够确判阻挠沈皇后一错再错的究竟是谁,这一眼原本没有任何必要,可这时六皇子心中却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硬要为这意味找个注脚的话……震惊!不知来由的震惊,却又似曾相识,仿佛此情此境是他经历过。
  而屏挡之内,一直缄默的陶芳林也飞速扫了一眼春归。
  是这样么?原来竟是这样!两人就是因为这样才有所交集?又难怪那一世顾氏无论多么占尽宠爱,董明珠待她都无一丝忌怨妒恨,两人硬是谱写了一段妻妾相谐的佳话,不过这一世顾氏已经嫁作了他人妇,无论她有没有替董明珠洗清污名儿,她都不会再与殿下发生任何交集了。
  至多就是,董明珠仍然与她交好而已。
  陶芳林说不清楚自己此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她既希望董明珠被赐死罪,这样一来或许对她而言就有更好的机遇,但她又清楚的明白这一切都是妄想,她望着屏风之上男子隐约的身影,她知道如果他想要一步步登上权位巅峰,晋国公府是他必须争取的助力。
  陶家,太势微了。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暂时屈居人下,她没有一步登天的基础。
  什么都不能做,不能造成任何变故,不能有损殿下的计划,但是不是应当未雨绸缪也学顾氏为董明珠开脱辩护呢?
  陶芳林又看了一眼张太后,紧紧抿起嘴唇。
  不能,王太后的路子是走不通的,皇后娘娘也不能完全决断殿下的婚事,只有张太后,只能通过张太后助力才能达成愿望,但现在张太后对董明珠可是满怀厌恶,如果为董明珠辩护必定会引生张太后的不满厌弃,不能堵死这条唯一的途径。
  陶芳林稍稍松开指掌,决定继续袖手旁观。
  沈皇后非常窝火!
  她有些恼怒的瞪视着春归,却见这孤女竟然落落大方由她瞪视,很是坚决的姿态!
  二妹靠不住,小妹眼睛也瞎了!真不知小妹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狂妄无知爱出风头的女子?!居然还特地遣人从汾州把书信递送宫廷,对顾氏大加赞扬,说这孤女极其聪慧明理且对她言听计从?还指望着顾氏能替太孙分忧,看今日这情形,但指望她不添乱罢了。
  “皇后?”王太后往左边看来一眼。
  沈皇后只能深吸一口气,冷冷看着露娴:“你如实回答。”
  春归站着问话:“董姑娘让你传话给何人,又是什么内容?”
  露娴不敢迟疑,只好按照授意应答:“董姑娘让奴婢传话给高公子,说是……说是请高公子到芙蓉榭一叙。”
  沈皇后的脸色彻底变了样。
  在场众人早前都亲耳听闻,无论太孙抑或高鹏的供述都一口咬定董明珠约见的人是太孙殿下,因为董明珠一心想攀龙附凤,趁着今日王太后寿诞的时机想要对太孙表白情意,达到日后母仪天下的意图,但关键人证,负责传话的露娴却说董明珠约见的是高公子,和其余人的
  证供根本就对应不上,谎话这回算是彻底拆穿了。
  春归不再逼问露娴,对皇后说道:“娘娘,结合各人证供尤其是六殿下的质询,据妾身推断,今日纡佩园内这起事故宋国公以及太子妃方为始作俑者,意图乃是陷害董姑娘逼迫晋国公府妥协,无奈之下答应联姻,这样宋国公便有望自保。”
  “哪里来的贱妇,竟敢污篾母妃!”太孙殿下大怒:“皇祖母,露娴证供不实说不定就是谢昭仪及易氏母女的授意,这些乱臣贼子意图就在置母妃及外祖父于死地,以便他们串通五皇叔六皇叔行夺储谋逆之罪,皇祖母可千万不要相信这起乱臣贼子的诬篾!”
  “娘娘,凉亭背后的花篱,泥里架上应当都留有踩踏足迹,请娘娘立即遣人察看,倘若能够证实足印与太孙殿下及高公子相符,便能佐证妾身的推断,娘娘细想,倘若不是殿下及高公子意图偷袭毁辱董姑娘清白,而是应邀来见,缘何不走直径,偏取僻道?正是因为殿下及高公子担心惊动董姑娘不利于行事,方才意图趁其不备先将董姑娘控制。”
  王太后听了这话,不待沈皇后示意,立即下令:“锦华去看!小顾你接着说。”
  “因着宋国公府的意图是促成自家与晋国公府联姻,而并非让董姑娘为太孙妃,所以打算造成的确凿当然是董姑娘与高公子私定终身,而娘娘身边的宫人检贞就是他们安排的‘见证’,宫人露娴也自然是重要人证,所以露娴得到的授意是被董姑娘逼胁,传话给高公子邀约私下相见,但纡佩园的北门有内臣盯守,高公子不能闯禁,所以只好请太孙殿下相助。
  如果一切顺利,当检贞目睹高公子正和董姑娘行不德之事,禀报与娘娘,太孙殿下的供辞应当乃是仅只助高公子闯禁,他并未接近私会之处,因为董姑娘与高公子本是情投意合,奈何晋国公与易夫人却贪图权贵而棒打鸳鸯,太孙殿下十分同情高公子不能与董姑娘终成眷属,所以愿意相助。
  没想到事情从一开始便节外生枝,非但董姑娘察觉了阴谋,且五殿下与六殿下也随后而至,亲眼目睹了太孙殿下也在现场且听闻了董姑娘的呼救,于是太孙殿下临时改变了口供,因为原本设计的说无法解释为何太孙殿下会在现场,且董姑娘也不可能当太孙殿下面前,对高公子表白情意。
  因太孙殿下供诉时,高公子及检贞均在现场,所以根据太孙殿下的供诉能够临时更改口供,不过露娴却因被两位殿下阻止,不能及时赶来芙蓉榭,她根本不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太孙殿下以及高公子因为诸多人证在场,也没有机会再与露娴串供,所以露娴的供辞才与太孙殿下之言不符。”
  说完这番推断,春归又道:“太孙殿下污毁董姑娘清白,虽犯过错,但应是不敢违逆母命,情有可原。然名节于闺阁女子而言性命攸关,董姑娘无辜受辱,也只有娘娘能够还其清白,主持公允安抚宽慰。”
  这就是提醒皇后,虽然无法择清太孙,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请求宽恕,反而一错再错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的地步,造成此事引发朝野争议……必定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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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0章 恩赐礼服
  赵迳勿的这位娘子最擅长的看来不是诗词歌赋啊!
  觉得已经没有自己什么事儿的六皇子转身落座,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往膝盖上磕,一边心生感慨。
  头脑可真够机智的,竟然能凭借众人供诉推断出整个事发经过,且十分准确的抓住了关键破绽,展开雄辩滔滔,虽说和她一比显得自己早前对露娴的质问简直就像废话,根本不能确证董姑娘的清白,对比之下有损自己的英明神武,不过顾娘子的确使人心悦诚服。
  六皇子承认自己根本没有想到露娴的证供会与太孙之言出现误差,更没把握说服沈皇后“回头是岸”,他几乎作好准备把官司闹去父皇面前了。
  但这样做有个不利之处,那就是彻底与沈皇后成为敌对了,六皇子非常清楚皇后的地位难以动摇,不会因为太孙的被废便受影响,毕竟沈皇后是陪着父皇从风雨飘摇的险境一步步煎熬过来,为这份患难夫妻同生共死的情义,他那心性仁厚的父皇绝对不会辜负结发妻子。
  为沈皇后所忌恨,极不利于他的宏图大计。
  还真多亏得顾娘子能够铤身而出,手段能力不提,更难得的是她这份胆略,要知今日这样的场合,当着两宫太后及皇后娘娘面前公然与储君作对,承担的风险无异于身入虎穴揪捋虎须,若无利害攸关没几个愿意卷涉其中的。
  好比易夫人,倘若不是为了维护亲生女儿,面对这样的危局必定也是避之唯恐不及。
  六皇子虽不能肯定兰庭将朝堂人事向内眷透露多少,但从春归的言辞里,他能肯定的是这女子十分清楚不管这一事故结果如何,太孙的储位都不会因此便受动摇,也就是说无论兰庭有无告诉春归志在废储的机密,春归其实都没有必要涉险出头。
  铤身而出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证明董明珠是被陷害。
  这和五哥的目的一模一样,六皇子心想这两人仗义执言的品格的确很是可爱。
  当然相比五哥的冲动莽撞,顾娘子更加的有勇有谋,赵迳勿真是得了个贤内助,夫妻两若能齐心协力,还真是所向披靡。
  她甚至还能想到纵使今日炎热,花篱那片的土壤依然相对湿/软,太孙及高鹏肯定无法做到踏泥无痕,泥土会留下脚印,鞋底沾了泥踩在花篱上也会留下痕迹,人证实据俱全,太孙再也无法狡辩了。
  而更让众人没想到的是,现场还留下一件物证——对于个子没长齐的太孙殿下来说翻越花篱难度太大,不慎被篱架勾留下随身携带的玉佩,他竟然毫无察觉,被萧宫令拾摘下来呈上给两宫太后及皇后娘娘过目,这下子彻底没法抵赖了。
  “皇后身边的宫人看来也不是个个可信的。”王太后叹一口气:“这件事必须报禀皇上,把这两个宫人,交给高得宜审问吧。”
  司礼监太监高得宜兼任厂监,虽说他的行事比起历任厂监而言要低调许多,但东厂的赫赫威名对于内廷宫人而言实在足够心惊胆颤,别说露娴,就连看上去一直镇定自若的检贞都慌了手脚,情知一入东厂性命难保不提,死前还有受不
  尽的皮肉之苦,她们并没长着铁齿铜牙,可挨不住酷刑审问,当露娴匍匐在地承认受到了太孙的指使,检贞也膝跪下来默认了罪行。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寿阳郡主两眼一翻晕厥在了张太后的身上,但谁都知道她没有当真不省人事,并没有引起慌乱,皇后冷着脸示意两个宫人将她抬走。
  寿诞并未结束,王太后还需要去广寒殿接受女眷们的礼辞,在此之前她还有不得不说的话和皇后私下交流。
  训斥的话王太后已经懒得再说,她看着画屏移开后,芙蓉榭中那些空荡荡的座椅,还有退得远远的宫人,实在忍不住一声叹息:“皇宫大内里,就没有真正太平的时候。”
  “臣妾惭愧,扰了母后的寿诞大喜。”沈皇后说着就要膝跪,这回王太后没有阻拦。
  “我知道你接下来的话,必定是为太孙求情,他是储君,当不当罪罚我可作不得主,那些求情的话,你还是好好酙酌着留在皇上面前说吧。不过我多嘴提醒你一句,董姑娘现下穿着的可还是宫人女使的衣裙,让她这样往广寒殿去,必定引起闲言碎语众多揣测。她今日在西苑宫宴上险些受辱,若还因此遭受诽议,你打算怎么向晋国公府交待,打算怎么瞒过天下人,太孙竟然如此胡作非为!”
  沈皇后几乎直淌冷汗:“还望母后指点如何挽救。”
  王太后沉吟一阵,又是一声长叹:“这残局也只能我来收拾了,她和玉蕊的身量相差无几,又正好玉蕊下月及笄,针工局已经替她裁制好礼服,立即令人送来赐与董姑娘。”
  “可……玉蕊的礼服是按公主服制……”
  “将来的亲王妃也有资格受赏公主服制了。”
  沈皇后怔住了:“亲王妃,母后是想……”
  “不是我想,是皇上必定只能如此安抚晋国公府!”王太后扫了一眼沈皇后:“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认为晋国公府一旦与其余皇子联姻,对于太孙而言就是潜在威胁,我不妨跟你直言,我过去的确认为董家姑娘是太孙妃的不二人选,可谁让太孙竟然、竟然!”
  王太后稳了稳怒火,才能继续说:“事情成了这般局面,晋国公府必然是不肯让明珠嫁入东宫了,我们中途离席已经显明突生变故,论是如何遮掩,都避不开猜疑议论,在座那些女眷可不少的人精,但凡留意见明珠穿戴的改变,闲言碎语都会指向她。又纵然是皇上下了封口令,宫人们不敢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可你能够担保宋国公府那些人就能心服口服不怀忌恨?他们若是散布谣言中伤明珠,恐怕明珠仍会因为这回事件毁了终生!还有寿康宫那位娘娘,她的寻常行事,可不会考虑皇上御令,一定不会拘束曹国公府的女眷,她又自来偏心高氏和太孙,指不定怎么授意张家人无中生有编排埋怨明珠。”
  沈皇后一声不敢吭。
  “皇上仁厚公允,不会眼看着晋国公府平白受辱,只有赐婚明珠嫁入皇室才能震慑流言,如今适婚的皇子,也只有小五、小六了。”
  沈皇后再怎么不甘心,此时也只能妥协于现实:“母后是
  想在今日寿诞之上,就公开显示对董姑娘的看重,让众人明白母后之意是择她为孙媳。”
  “这么多皇孙之中,我也只会操心小五、小六的姻缘,故而这样做还算符合情理。”
  “长幼有序,五郎较六郎年长……”沈皇后无奈妥协之余,仍然不忘盘算。
  相比六皇子完全是王太后教抚长大,五皇子倒不如这样的亲近,他的生母和嫔是王太后闺中好友的女儿,所以王太后对待五皇子相较其余孙儿有所不同,但和嫔的性情十分倔强,急眼时连天子都敢顶撞,比如秦王的生母,就是因她一再坚持才罚作罪役即便生子也未得赦免,和嫔这样的性情并不为皇上长久所喜,她也无心争宠,把儿子教养得和她一样的鲁直,沈皇后倒是相信和嫔母子从来没有谋储的野心。
  五皇子既然铁定不是太孙的威胁,和晋国公府联姻是相对安全的。
  沈皇后这般七弯八扭但“矢志不改”的心肠当然瞒不过王太后的眼睛,她再也懒得和沈皇后计较:“你既然明白了利害,这话不如主动向皇上建议,这才是弥补挽救应有的态度,罢了,咱们也别在这里耽搁下去。”
  见王太后起身,沈皇后立即起身掺扶,王太后摆摆手:“你应当有许多疑问想要听小顾的说法,你不能出宫,她进宫一趟也不容易,趁着回广寒殿的一路你们正好交流,我让阿舒陪着,你自去寻她说话就是。”
  沈皇后:……
  她现在哪有闲心听那孤女的说法?多看一眼都觉窝火!
  但也意识到这是王太后的提点,让她不能迁怒顾氏。
  沈皇后又只好主动去找春归交流,谁让她还指望着王太后收拾残局呢?
  此时不仅春归与舒娘子没有先行,就连易夫人母女二人也没有离开纡佩园,不过是到了另一处楼阁等候指令,眼看着太后已经起驾,皇后却往这边走来,易夫人偏是等到皇后近前笑着寒喧且传达了王太后的意思后,才对春归道:“顾娘子,大恩不言谢,娘子今日救命之恩我与小女铭心刻骨。”
  礼辞时却连一个字都不肯对皇后多说。
  沈皇后心中懊恼,更不肯给春归一丝笑脸,“交流”时满嘴的讥讽一脸的冷笑:“经此一遭,不仅仅易夫人母女,怕是整个晋国公府都会对你感恩戴德了,我家小妹说你乖巧机智果然不假,还真有笼络人心的本事。”
  春归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今日这起变故,太孙殿下必会受责,娘娘怪罪妾身自作主张妾身不敢喊冤,但……早前那样的情势,易夫人必定不肯忍辱妥协,娘娘却被宋国公府的的阴谋蒙蔽,妾身担心,事情闹僵更不利于太孙殿下,娘娘试想,就连妾身都能看出破绽,若皇上下令东厂严究此案,那两个宫人能否经得住盘问?”
  见沈皇后依然怒火难消,春归补充一句:“毕竟,有五、六两位殿下见证,一桩关系德品礼规的事故,已经演变成为是否陷害中伤储君的大案,妾身一听太后娘娘的话,情知难免惊动圣听。”
  沈皇后这才前行几步,看上去至少没有兴师问罪的态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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