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巫们赶到,判定她亵渎神像,要将她关入囚牢,充作来年祭祀的人牲。她死死抱着神像的脖子不肯撒手,温热的眼泪滴在神像的颈窝。那是他第一次打破伏羲的禁令,踏着月光降临。在所有神巫惊讶又崇敬的目光中,他走向那个蓬草一般瘦弱的女孩儿,跪下前蹄,向她低下了生花的鹿角和洁白的脊背。
    他驮着她飞向漆黑天穹,奔向灯笼一般的满月,在那朦朦如水的月光中,她抱住他的脖子,开心地大叫。清晨,朝阳在嘉陵江的尽头升起,江水波光点点,宛如碎金粼粼,几行飞鸟唧地一声,扑剌剌地飞上水白色的天穹。黄苍苍的茅草丛里,她伏在他的身边,安详地阖上了双目。
    白鹿没来由地生气,翻身坐起来,哼道:“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痴心妄想的凡灵,他若敢来寻小爷许愿,小爷先一蹄子踹飞他的脑壳!”
    戚隐:“……”
    第57章降临(四)
    “白鹿,伏羲老爷为什么要伐你?”戚隐问。
    星空静默,黑暗温柔严静地覆在戚隐身上,他躺在石台上,仰望头顶璀璨的银河,看它们水银一般静谧地流淌。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应,戚隐疑惑地偏了偏脑袋,只瞧见白鹿坐在神像上瘦削的白色背影。他两手笼在袖子里,袍袖蛾翅一样翻飞,索索落落,有一种难言的萧条况味。
    “唉,”他长长嗟叹了一声,“那时候年轻气盛,违背了伏羲老儿的禁令,掺和了凡世的破事儿。不说了,说了伤心。”
    戚隐虽然心里好奇,但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便没多问。扭头望见那具斜坐的白骨,又想起他哥来。不知道他哥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他。戚隐惆怅地叹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坐起来,问道:“对了,白鹿大神,我兄长扶岚是巴山神殿出来的孩子,您手下有没有哪个大巫有后代?没准我哥就是他的后代呢。”
    “巴山神殿出来的孩子?”白鹿疑惑地回过身来,“巫祝终身侍奉神明,不婚配不生子不封荫不得财,若无罪过,死后跳出轮回,成为神的神侍,永伴神明左右,怎么会有孩子?”他一挥袖,白雾腾腾而起,那些白色的魂灵又出现在了青铜柱上,“喏,这就是小爷的神侍。”
    戚隐愣怔怔地瞧着他们,魂灵们沉默静立,白鹿面具下,露出一角苍白的下巴。他们挺拔静默的身姿,透出一种古老的庄严。戚隐结结巴巴地问:“他们就这样,永生永世住在白雾里?”
    白鹿点点头,朝戚隐抬了抬下巴颏儿,“你说你哥哥叫什么来着?”
    “扶岚。”戚隐道。
    “扶疏的扶,晴岚的岚?”
    戚隐点头。
    “这名儿挺奇怪的。”
    “怎么奇怪?”戚隐道,“多有意境,不像我的名字,我小姨说我的名字是我娘在女娲像前掷千字筒,瞎掷出来的。”
    白鹿道:“你在墓里是不是看见许多缠枝花儿?那个叫做扶岚花,是我神殿的图腾。这花儿十分奇特,茎须相连,根系相通,所有扶岚花都由一块大根生发而出。更有趣的是,这花儿遇风则逝,风一吹,就统统化成灰,飘得无影无踪。因为这种特殊的习性,它在下界活不了,只在小爷的月轮天上有。”
    他说着,抬起手,掌心里雾气凝结,化出一朵花儿的幻像来。他手一挥,那花儿晃晃悠悠地朝戚隐飘过来,戚隐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将它接住。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花儿,乍一看像个毛茸茸的小球,花瓣儿像一圈棉絮似的,依附在根茎上。戚隐一吹,花瓣儿飞向空中,像吹落了一圈细细密密的星光,一晃眼,便不见了。
    戚隐望着那随风飘逝的花瓣,不知不觉发起呆来。用这样的神花儿做名字,人也像一朵清清静静的小白花儿,他哥难道是个花仙子么?他撑着下巴,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那个家伙怎么就不是个女娃儿呢?呆呆的傻傻的,要是个姑娘家多好,多招人怜爱。
    他想起扶岚晚上在灯下做针线的模样,低着头,脖颈后面的领子矮下去,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后颈。要是扶岚是个姑娘,那他就可以……戚隐心里怅然,支起身来,无意间牵动病脚,一阵钻心的疼。脱了鞋袜瞧,那毒疮已经蔓延到了脚背,青青紫紫,起了一层痧似的。
    白鹿踅身瞧见,嫌弃地“啧”了一声,道:“好恶心。”
    “……”戚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白鹿落叶一样慢悠悠飘下来,掌心凝起暝朦的白光。他手掌拂过戚隐的右脚,那咒痧漆壳子一般层层剥落,一下便没了。戚隐惊喜地掰着脚丫子翻来覆去地瞧,那咒诅真的消失了。神果然是神,虽然瞧着不着四六,但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抬头想要道谢,却见白鹿的魂体淡了好几分,像是烟一样,快要散了似的。
    戚隐怔怔地道:“白鹿,你……你的神魂……”
    “哦,”白鹿低头看了看自己,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毕竟刚活过来嘛,太虚弱了,耗费丁点儿灵力就成这模样了。无妨,就算神魂散了,过几天又会重聚的。”
    戚隐略略安了心。
    白鹿又道:“看在你身上有小爷血脉的份上,提醒你一句,侍奉我的那帮巫祝向来……”他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露出无奈又厌烦的神色,“反正一言难尽。神墓是他们建的,贸然闯入者在他们眼里是犯了渎神大罪。所以墓穴一旦有人闯入便会自动封锁,让入侵者充作我的活殉。不过我已经将入口打开了,你要出要留,自己看着办吧。”他对掖着手往神像飘,身影越来越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道,“对了,不要碰……”
    话儿还没说完,便不见了。
    碰什么?戚隐不解。喊了好几声白鹿,没人答应,只好作罢。
    从进来到现在,起码得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云知他们仍是没有出现,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贸然出去他又不敢,没准他爹就候在门口。挠了挠头,又画了好几张传音符送出去,期盼他们能快点儿瞧见。
    戚隐决定再过一盏茶的时间,若没个信儿他就出去。等着等着,上下眼皮子打架,一个没撑住,打起盹儿来。梦里头瞧见扶岚,就坐在他边上,低头瞧着他,黑而大的眸子,依旧是那样专注的神气,像纯澈的琉璃珠,清清楚楚倒映着他的影子。戚隐望见他鼻子就是一酸,也不知怎的,像分别了半辈子的久别重逢,几乎要掉下泪来。他静静的,也不吭声,那样温和恬静的模样,真叫人喜欢。
    戚隐忽然恶向胆边生,反正是梦,又不是真的,不如干点儿想干的。他身子一耸,撅着嘴扑过去,梦里的扶岚明显吓了一跳,按住他的脑袋,死活不让他近身。戚隐不依不饶,噘嘴就要往他脸上凑。
    身后响起一个人惊恐的声音,“黑仔,你梦里发春啊!”
    戚隐一下子惊醒了,眼皮子一抬,正瞧见戚灵枢冷得掉渣的死人脸,手还按在戚隐的脑门上,戚隐吓了一大跳,忙往后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