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一个吻换一个现阶段迫切想知道的秘密。
  谁赢谁亏?
  该如何去衡量。
  荆羡垂眸,盯着男人那张咫尺之间的秀雅面容。
  从当初音乐教室的一眼万年,到如今,即便恨过怨过,她都不能否认,这人确实长了一张能完美统一女性审美的脸。
  长眉漆目,皎如玉树,就连嘴唇的薄厚,都恰到好处,唇珠饱满润泽,笑的时候自带倜傥邪气,勾得人心痒痒。
  尤其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他已经松开对她的钳制,双手撑在身后,懒洋洋的姿态,下颔略尖,微微扬起。
  像是把主动权交给了她。
  不得不说,姓容的小子手段高明了许多。
  若是他强取豪夺,荆羡指不定要发火,巴掌伺候那是少不了的,可眼下他长睫低垂,一副被她压在身下的弱美男姿态,对于她来说,那可是天差地别的心理优势。
  她竟然莫名有种女王临幸男宠的错觉。
  “想好了吗?”
  他卑鄙地刻意压低声线,带着蛊惑,不遗余力地拉着她堕入深渊。
  荆羡沉默,掌心压着t恤下摆,顺带也触碰到他的腹间,隔了薄薄衣衫,那略硬的肌理线条,随着他呼吸的频率,缓缓起伏。
  这场无声无息的勾引,无需太多言语,已经足够致命。
  荆羡对上容淮漆黑的眼,月色下,里头弥漫着浓重迷恋,再没遮遮挡档。
  那些高傲冷漠的伪装终于卸去,他的眼神虔诚又深情,似顶礼朝拜,一点点描摹过她的五官。
  荆羡愣在原地,她忘了反应,只觉得那双眼如同温柔利器,搅得她心房外的坚硬壁垒寸寸断裂。她在这一刻,听到自己心底发出的轻叹——
  既如此情深,当初为何这般狠心?
  她眨了下眼,有些茫然地看向高柜上朦朦胧胧的纸箱,忽而又想到卧室里那被隐藏在床褥下的无数刻痕。
  她开始反复怀疑。
  一定有什么,是她不知情的。
  也一定发生过什么,是他不愿意提起的。
  荆羡揪着男人的衣领,拉着他凑近,她咬了下舌尖,疼痛带来破釜沉舟的勇气。
  “容淮。”
  他低低嗯了声,额前碎发柔软地耷拉下来,任由她动作。
  荆羡一眨不眨地凝视他,不愿意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她深吸口气,清晰又缓慢地开口:“你当年……为什么退学?”
  长久不断累积在心上的顽固碎石,八年间日日夜夜侵蚀她的慢性毒.药,随着她的这句话,终于濒临顶点。
  荆羡的手不自觉用力,手背细细的筋脉浮起。
  容淮安静看着她,没有任何辩解的意图。他明明听得清楚,神色却那样平淡,没有半点诧异,亦不打算为曾经的不告而别给出苦衷的理由。
  荆羡等了很久。
  直到失望化成无限愤怒,再到心灰意冷,她未曾料到,年少时的心碎滋味竟然会在八年后重新上演。痛楚摧枯拉朽,在没了保护壳的柔软心房内肆意穿梭。
  太疼了。
  荆羡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她竟然还对这个人有所期待。
  她惨白着脸,苦笑了下,从他身上爬起。
  “荆羡。”容淮皱着眉,拉住她的手腕,语气沙哑,分辨不出情绪:“别问过去的事,从今往后,你想要的,我都会给。”
  这算什么呢。
  只承诺未来,却不允许她苛责过去。
  一个渣到极点的懦夫。
  荆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讽刺地勾起唇角,她站了半刻,回过头:“我累了,先休息,有事醒了说。”
  容淮不语,僵持半刻,见她坚持,才渐渐松手。他站起,视线紧随着她的背影,关门前,倏然拦在门口:“明天不要乱走。”
  荆羡不愿再同他牵扯,胡乱应了。
  他却依旧挡着,一字一顿地强调:“别偷跑,也别去镇上,我会直接送你回家,听到没?”
  她对这场纠缠厌烦到了极点,再不想听到他的声音,敷衍点头。
  锁上门后。
  荆羡滑落在地,软弱又可悲的眼泪不听话,迫不及待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沾湿脸颊,而后流进唇里。
  苦得要命。
  她满脸是泪,然而表情平静麻木。
  最后一次。
  她想,今天是最后一次为这个男人伤心。
  ***
  荆羡彻夜未眠,这个房间充斥着他的味道,无孔不入。
  她对那张床十万个抵触,只抱着膝盖,在地板上静坐到天明。手机已经充满电,翻看新闻,临城的风暴好了一些。
  她整理好背包,决定甩开他。
  八点来钟,浴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而后是水声,隔着两道门板,仍然飘至她耳中。
  荆羡悄然无声地拧开房门,走出院落。
  天气阴霾,细雨蒙蒙。
  她没撑伞,步履很快地走在青石铺成的小径上,穿过巷口,逐渐热闹。昨晚死气沉沉的云离,自昏睡中苏醒过来,喇叭声混着叫卖,有了平凡小镇的晨间光景。
  荆羡远远望一眼早餐铺子,整晚未进食,身体早就开始抗议,从天蒙蒙亮起,胃部间或痉挛。她知道该吃点东西,强忍着不适,一只手摁着胸腹间,朝那边走去。
  镇上的居民基本都是早睡早起的生物钟,过了八点,买早点的高峰期已过。这会儿铺子里就两个老人,守着个挂红领巾的小胖墩,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馄饨。
  老板五十岁不到,一只脚踩在屋檐下的长板凳上,打着蒲扇,一边去揭蒸包子的竹笼。半晌,眼角余光瞥到有身影接近,连忙堆笑。
  以为是熟悉的街坊邻居,谁知道来了个脸生的天仙美人。
  云离镇是个发展滞后的破地方,也没什么旅游景点,只有出去务工的青年,几时来过外人。
  更何况是这种一瞧就出身不凡的千金大小姐。
  老板诧异:“小姑娘不是我们镇的吧?来找人的?”
  “不是,我路过的。”荆羡草草掠过简单手写版的早餐价目表,要了两个肉粽,顺带拿了一袋塑封好的豆浆:“请问附近哪里可以叫到的士?”
  老板迟疑:“我们这儿都是临县过来的出租车,周末才会多一些,你现在急需的话,得走很远才行。”
  荆羡犯难,不安地朝后瞥去,确定那人没追上来后,又恳求道:“是这样,我现在有急事要回去,您看您这边有没有私家车,油钱和辛苦费都好说。”
  老板放下蒲扇,见这娇柔的小姑娘满脸疲惫,忆起远嫁外地的女儿同她年龄相仿,难免心软:“我侄子去隔壁镇进货了,在回来路上,一会让他送你去襄南。”
  荆羡连连道谢,也不急着打包了。一来等车二来逃避容淮,她躲进最角落的位置,让老板给她也煮了碗馄饨,顺带来份小笼。
  铺子有些年头,白墙泛黄,粉刷的腻子脱落,大片斑驳,兴许是懒得装修又为了美观,贴满了各种照片。
  荆羡随意看了几张,都是镇上的大事件,年限近远的都有。
  半刻,老板端着碗过来,见她盯着墙面,咧开嘴,言语诸多自豪:“我婆娘是镇上唯一的摄影师,这些都是她拍的,还不赖吧?”
  荆羡礼貌微笑:“拍得很好。”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剃了剃上头的毛刺,正要用餐之际,忽而于右上角发现一张竖向的单人影像,在一堆横着大合照中,特别明显。
  角度关系,荆羡并不能看得太清楚,只能隐约判断是个年轻人。
  老板注意到她的目光,凑过去,指着照片,与有荣焉:“这位可是我们镇历史上仅有的985大学生,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婆娘特地过去帮忙照的。”
  闻言旁边给孙子喂饭的老太太也插话:“容昌汶的儿子吧。”语罢,她仿佛想起什么,摇摇头,叹息:“哎,这小孩命苦。”
  荆羡愣了两秒,站起身,看清照片后,她手上的筷子掉落,摔在桌上。
  少年坐在轮椅里,淡淡看着镜头,面容和唇上毫无血色,若不是上头挂着鲜红的横幅,她几乎以为这是一张黑白照。
  荆羡:“他为什么……”喉咙像是被哽住,她停滞几秒,艰难地说完:“他为什么,坐着轮椅?”
  “受伤了嘛。”老板笑着打哈哈,背后议论别人家长短总是忌讳,他帮忙给小姑娘倒了一碟醋,故意扯开话题:“趁热尝尝,我家的小笼,可是云离一绝。”
  荆羡一动未动。
  老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你们认识?”
  荆羡不知道该如何阐述她和容淮的关系,可她又想从眼前的知情人口中再多取得一些信息。思忖良久,她尝试着试探:“其实我是他们家的……债主。”
  话音刚落,隔壁那桌的老头忽然破口大骂:“崔泠这个臭婊.子,害死老公,跟个赌鬼合计谋杀亲儿,现在出狱还在骗钱,真他妈该吃枪子。”
  “哎哟你发什么火,吓到孙子了。”老太太连忙捂住小胖墩的耳朵,转头看向荆羡:“你小心点,别被那条毒蛇缠上。我们镇本来人丁兴旺,自从她嫁过来,好几户妻离子散,都是她造的孽。”
  荆羡沉默,一会是崔泠声泪俱下梨花带雨的苦情表情,一会又转变为女人在临城危房的楼道下恶毒咒骂容淮的景象。
  她喉间苦涩,“所以容昌汶儿子受伤,是他母亲造成的?”
  老板泡了壶茶,知道是债主,也没避讳,搬了板凳坐在旁边,“对,本来崔泠和她那滥赌的小白脸手头没几个钱,平时也就偷鸡摸狗,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抿口茶,继续道:“后来去趟临城,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笔横财,回来就在地下赌庄连本带利输个精光。”
  老太太一脸晦气:“肯定又骗了哪个倒霉蛋。”
  “可不是嘛。”老板冷嗤:“这贱人心疼她的情夫被仇家砍掉手指,居然把主意打到儿子身上。”
  老头叹气:“还好容淮命硬。”
  三人一阵唏嘘。
  荆羡的指甲深陷入肉里,她仓惶地垂下头,脑子里如钟摆乱撞,回忆一帧一帧跳动,最终定格在她亲手将支票递给崔泠的画面上。
  这迟来的真相,似凌迟,刀刀入骨,刮得她体无完肤。
  她快不能呼吸,弯着腰,一点点趴到桌上。
  三人陷在往昔岁月里,无人发现她的异样,话题仍在继续。
  “我记得那天下好大的雨。”老板捧着茶杯,看着那张照片出神,“这小孩浑身是伤,突然半夜来找我,拜托我一个小时后报警。”
  他当时吓一跳,赶忙确认现在不需要吗?
  少年面无表情抹掉嘴角的血迹,有些古怪地勾了勾唇:“现在太早,一小时正好。”
  镇上就这么大,他对容家的事一清二楚。容昌汶刚过世没多久,儿子在临城被母亲欠下的高利贷缠到无法生存,刚回云离,那对死乞白赖的狗男女后脚就上门。
  偷偷摸摸买下巨额保险,妄图抢劫杀人伪装现场,从而骗得保费还债。
  当然,这事儿后来才爆出。
  他回忆那个血腥的夜晚,仍然心有余悸。
  当时和派出所的执勤民警闯入小院时,满地狼藉,崔泠披头散发,像是被刺激到,歇斯底里地将刀挥出。
  少年不躲不让,硬生生任由利器穿透右肋,反手握住刀柄,面上冷汗涔涔,眼里满是狠戾。
  民警迅速制服那个疯婆子,送上警车。
  他一个大老爷们,都被吓得直哆嗦,赶忙上前查看,“阿淮,你怎么不躲?”
  少年躺在地上,捂着伤处,指缝里的血不断流淌出来,脸色苍白如纸,低低笑了声:“这样才能结束。”
  等救护车的间隙,雨越发大。
  他心惊胆战看着遍地的嫣红,老天爷正将生命一点点抽出少年的躯壳。
  “阿淮,你撑住。”他红了眼眶,哽咽:“你不是说要在云离念完高中吗?叔都给你安排好了,下周就能去。”
  少年的眼神已然开始涣散,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他的手,喘息如强弩之末:“放心,我不会死,我和人约好……”
  后半句话淹没在漫天大雨里,救护车的长鸣姗姗来迟。
  ……
  那天的血和雨,成了老板午夜梦回时最大的敌人。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时,仍对崔泠的狠毒感到毛骨悚然,又为少年的幸存无限感恩。
  总算是善恶终有报。
  “可惜就判了八年。”老太太听完这段,眼角泪花闪烁,别开头去。老头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些,也在努力憋住泪意。
  惟有角落的荆羡,自始至终没开口,碗里的馄饨早已凉掉,她垂着脑袋,颊边的长发都落到碗里。
  她像是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机械地将馄饨舀起来,放到嘴里。
  老板总算从那段阴影里清醒,注意到客人的反常,正欲发问,突然又瞄到前门白衣黑裤的美貌青年,惊讶地张大嘴:“容、容……”
  容淮眉间似冰霜覆盖,见到那蓝色衣裙的身影后,才缓缓消融,然而脸色依旧阴沉,掐着她的下巴抬起:“让你不要乱跑,听不懂?”
  下一秒,看清荆羡的脸后,他硬生生止住火。
  这姑娘满脸泪痕,眼神失去焦距,浑身都在抖,无法遏制。
  他扫过墙上老旧的照片,又和早餐店的老板对上眼神,还有什么好不明白。
  那些本该掩埋在永久坟墓里的秘密,那些早已决定此生一人承受的事实,那些最不想让她知晓的黑暗,终究还是因为命运的作弄,功亏一篑。
  他抱着她,一遍遍拂去她的眼泪,指尖揉在她脑后,轻声:
  “荆羡,你记住。”
  “不管听到什么,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
  “不是你的错。”
  “永远不会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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