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却已经懂了害怕,他吓得哭了,可直到哭得嗓子都哑了,往日疼他的娘亲却仍旧不来哄他,只跪在地上对着白日里慈眉善目的大师磕头,磕得满头鲜血却不停。
    然后小儿子的哭声吵得一个暴脾气的大侠心烦,她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武林公义,为了天下苍生,用小儿子的安危来威胁助纣为孽的乡绅。
    就当着的夫妻俩的面,她把小儿子阉割了。从此,这个孩子沦为了人人嫌恶的下等奴仆,成为了幽闭女子都厌恶的贱民。
    但即使如此,不识相的女人仍旧不交代事实,大侠们很生气,既然已经是不死不休,便索性做绝,闪着寒光的刀冲着小儿子刺来死的却是一直瑟瑟发抖的父亲。
    下一个是娘亲。
    大人都死了,大侠们去镇上的家中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索性一把火将房子都烧了个干净。至于那个残缺的孩子,活着对他才是最残忍的惩罚,为了惩罚他那两个不识相的父母,正道豪杰们将他丢弃在街头。
    这家人,你知道的,姓苏。
    马车慢慢踱步行走在闹市中,外头的嘈杂叫卖透过车帘传入,而安静的车内只有苏遗奴面无表情地讲着故事。他脸上的表情,乃是一片虚无到极致的空白。
    讲到此时他顿了顿,微微一侧目,见玉求瑕眉头紧锁的模样,竟然忽然笑了。
    马车驶出城门,他接着开口,这个活下来的小儿子的故事不长,却也不短:
    正好那时宫里的一位织造姑姑监督江南丝造,打马游街的时候看到了快饿死的小儿子,觉得他长得鲜艳,便将他捡了回去收为义子。这么巧,小儿子即使被阉割了却仍旧命贱,到底没病死染上恶疾。姑姑自觉捡了个可以随意亵玩的宠物,便时时戏弄。
    后来这个小儿子长大了,遇到了一个贵人,他当真是反骨天生,竟以一生忠诚换得贵人相助,亲手将那个养他长大的姑姑杀了。他这一身愤世嫉俗的戾气和心狠手辣的毒心,意外受到了贵人赏识,成为了贵人最得力的一条狗,一把刀却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苏遗奴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这笑容看得玉求瑕心疼到了极致,往日潇洒豁达的双眼,此刻竟是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他伸手想要握住对方放在膝头的手,想要给予对方一丝安慰,想要勾出一个天光日暖的笑容,告诉他一切已经过去,如今雪过天霁,今后有他相伴。
    真正握住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出奇的平静,真正颤抖的反而是自己,而那些冲到嘴边的安慰,却也只是哽在唇齿之畔的轻颤。
    在这个时候,一切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紧握在一处的双手,似乎只是在安慰着玉求瑕自己。他连指尖都透出用力来到极致的微白,然而的苏遗奴却觉得他只是虚虚覆在自己手背上,那样小心又那样珍视。
    面前的这个男人,那双会笑的眼睛此刻忧郁得几能让人心碎。
    苏遗奴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竟然忍不住地嘴角上翘。
    让他说出这个一切的冲动来得突然,但说出一切,却并不让他后悔。
    事隔经年,忆及此事,他看向身边男人的眼神中竟是难得的温软如水:
    我很清楚,我所遭受的一切来自所谓的武林公义,而如我这样的悲哀,绝不仅仅是唯一。说我报复也好,乖戾也罢,我只恨那些绿林侠客任性妄为将武力收归中央,天下止武,才是路途的终点。
    为了这个目标,我甘愿做女帝最忠诚的狗,最锋利的刀,我愿意与毓王虚与委蛇,只要她给我兵权。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毓王对我心怀不轨,我知;女帝随时准备将一切杀孽推给锦绣坊,我知;全天下人都看不起我这个牝鸡司晨的阉人,我也知。但只要能够达成目标,一切都是值得。
    马车最终停在郊外的桃花林中,此时一树一树花开,桃红错着柳绿,牵手慢行的两人便仿佛林中无数同样私语的男女,平凡到让人落泪。
    顿了顿,苏遗奴忽然有些踌躇,最终却在玉求瑕的凝视下坚定了决心:
    世界从来没对我好过,所以千人指、万人封又如何以前的我,是这样想的。
    只是我现在才知道,世界是将一切的好,汇聚在了一起给我。也许我从前的历尽千帆,不过是为了与你相见的刹那,那些种种,便也都值了。
    你是我用今生整个世界汇聚出来的好,自你之后,光明蔓延,雪洗人间,枯木涅槃,韶华烂漫。
    一枕相思入梦来,一枕是你,相思也是你。若你说那个梦里我没有你可没有你的世界,于我便是最真实的一场梦魇。我这么混账自私的人,既然我已经身处梦魇,自然会不甘心地拉着整个世界同入地狱。
    枝头的桃花正当其时,微风吹拂时轻轻摇曳,苏遗奴随手接住一瓣落花,低头静静的凝着那瓣上绯色。
    放心,你的世界里,有我。
    肩头忽然一紧,下一刻,苏遗奴的满身清寒都被拥进一个紧紧的怀抱。从来克制、从来巧言善辩的人此刻却再说不出一句话。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又该如何说。口中说着他的世界里有自己,可意沧浪更知道,在此之前的秦卷没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