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孟子曰:离娄之明, 公输子之巧, 不以规矩, 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 不以六律, 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 不以仁政, 不能平治天下。
  此题出自《孟子》的《离娄章句上》,乃是孟子要求当政者实施仁政的呐喊。具体落实到两个方面,一是法先王, 二是选贤才。
  可在这里却不能顺着原意去破题,因为事关朝政,恐有影射之嫌, 这里就需要巧破了。
  而周作新此人, 最喜用规矩来严纪律人,如何投其所好自然不言而喻。
  薛庭儴的破题十分巧妙, 你要说规矩, 那咱们就来论论规矩吧。因此进行了阐述:“规矩而不以也, 惟恃此明与巧矣。”
  大意是为, 为何会有人不以规矩?无外乎是仗着自己的‘明’和‘巧’罢了。
  什么是明?心明, 眼明。
  什么是巧?可以是七窍通了六窍,也可以是指小聪明。
  薛庭儴一面想着, 一面执笔写下承题:“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 殆深恃此明与巧乎?”
  接着是起手:“尝闻古之君子, 周旋则中规,折旋则中矩,此固不必实有此规矩也。顾不必有者,规矩之寓于虚;而不可无者,规矩之形于实。奈之何,以审曲面势之人,而漫曰舍旃舍旃也?”
  此乃分析何为规矩,有些人看似没规矩,实则他的规矩是在心中的,一举一动自有规矩,有的人则必须遵循具体的规矩。也是告诉人,对于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办法,不能一概而论之。
  “夫有其明,而明必有所丽,非可曰睨而视之已也。则所丽者何物也。夫有其巧,巧必有所凭、非可曰仰而思之已也。则所凭者何器也。亦曰规矩而已矣。”
  这一段再次点明了‘明’和‘巧’,大意是即便你具有这两种品质可以藐视规矩,可怎么才能证明你具有这些?还是得靠‘规矩’来确定标准。所以说,明和巧也必须依赖规矩而生,世间万物都逃不过规矩。
  “大而言之,则天道为规,地道为矩,虽两仪不能离规矩而成形。小而言之,则袂必应规,夹必如矩,虽一衣不能舍规矩而从事。孰谓规矩而不可以哉?”
  写完了中股,薛庭儴顺势继续写下后股,只见一个个光黑圆润的馆阁体出现在试卷上,就好像刻版印制一般,让人惊叹。
  “而或谓规矩非为离娄设也,彼目中明明有一规焉,明明有一矩焉。则有目中无定之规矩,何取乎手中有定之规矩?而或谓规矩非为公输子设也,彼意中隐隐有一规焉,隐隐有一矩焉。则有意中无形之规矩,何取乎手中有形之规矩?
  ……
  诚如是也,则必有以代规而后可,则必有以代矩而后可。夫吾有不规而规者,何必以规,吾有不矩而矩者,何必以矩而不然者,虽明与巧有出乎规矩之上。如规而不规何?如矩而不矩何?”
  先用正比,再用反比,甚至是假设论证。
  如果这世上真没有了规矩,那拿什么来判断是非对错?所以还是要有一些标准的,而这些标准说白了还是规矩,所以无论世人如何叛逆,都是逃不出规矩二字。
  “夫人之于离娄,不称其规矩,称其明也。人之于公输,不称其规矩,称其巧也。则规矩诚为后起之端。然离娄之于人,止能以规矩示之,不能以明示之也。公输之于人,止能以规矩与之,不能以巧与之也。则规矩实为当循之准。”
  “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哉!”
  一篇近七百字的文章一气呵成,在一众考生或是忐忑不安,或是战战兢兢,或是唯恐出错中,洒洒扬扬,格外显得刺目。
  周作新本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的,可无奈薛庭儴正对着他,又离得不远,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考生是如何的疾笔狂书。
  这简直是实在太不将他看在眼里了!
  周作新看了这考生一眼又一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多少眼。就见此人写完一题,将一张卷子放在桌角,又摊开一张卷子写了起来。
  难道就不用想么?
  肯定又是胡乱作答一气!转念周作新又想,坐在这个位置,应该是哪个县的案首,即是案首自然不可能胡乱作答。
  他咳了两声,站了起来。
  这种情况下此番表现,自是代表咱们府台大人要出恭了。忙就有几名衙役和书吏走上前来,先是对他行礼,方来到大案之前排成一行站着,双目瞪成铜铃状,以作监督。
  周作新迈着方步去了后堂,一个小吏打扮模样的人凑上前来。
  “那正对着本官坐的考生是哪个县的?姓什名谁?”
  小吏凝神思索,答:“此人乃是夏县案首薛庭儴。”
  “薛、庭、儴。”周作新一字一字地念着,像似想咀嚼点儿什么东西出来。
  小吏察出不对,陪着小意问:“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不对?倒没什么不对,就是——”周作新自然不能说他嫌弃这考生太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了,瞧瞧别人都是正襟危坐,生怕在他面前露了短,唯独此人,至始至终就没给他过正眼。
  对,就是没给正眼。
  周作新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毛病,那就是有点小心眼,只是他这小心眼常人极少能察觉出来。
  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了前堂,又在那大案后坐下。看似满脸威严之态,实则眼睛又瞟到那条案上了,案角处已经放了两张试卷,也就是说他的四书题已经做完了。
  府试中经常有堂官当场批卷的,周作新本是没打算这么干,如今倒是动了心思。
  他抚了抚胡须,道:“你们之中若是有文章先做完了,可以拿来给本官提前批卷。”
  此言当即激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府台大人当堂批卷,若是文章写得好,府台大人说不定心里一高兴就取了,也不用再试之后两场。
  当然也不是没有弊处,那就是若文章做得不好,而府台大人嘴下不留情,恐会在众多考生面前大失颜面。
  很显然风险和机遇是并存的,已经有考生开始蠢蠢欲动了,加快了写题的速度。
  轻吐一口气,薛庭儴将毫笔搁在砚台上,先拿出一块儿布巾擦了擦手,才伸手用手指按压鼻梁两侧。
  他似乎非常有耐心,一下又一下的按着,又去揉太阳穴,浑然没有想提前交卷的打算。
  这时已经有考生站了起来,对首位鞠了一躬道:“府台大人,学生的题已做完。”
  其他没有做完的考生俱是抬头去看他,此人不卑不亢,目不斜视,显然胸有成竹。周作新示意他上前来,他便拿着考卷走了过去,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给他。
  周作新接过来,垂目看着。
  堂中很安静,隐隐有鼓声响起,却是代表学生们可以喝茶吃东西,用以解渴或者补充体力。
  薛庭儴从考篮中拿出一个大饼夹肉,这是他一大早请客栈厨子做的,因为是根据他的要求所做,这一个饼夹肉要二十文钱。
  谁都没想到竟会有人当堂掏出个饼夹肉,若是在外面的考棚也罢,要知道府台大人可在此处。偏偏薛庭儴丝毫不以为忤,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一口两口,甚至有人帮他数着,心中充满了诧异、错愕、嘲讽等等情绪。也有人因为赶着到考场,没有来得及吃早饭的,早是饥肠辘辘,此时见这粗人就这么吃了起来,还吃得这么香,口涎也不禁有些泛滥了。
  吃货!让你吃!最好污了卷纸,被批一个不取才好。
  可惜薛庭儴不是没有准备的,他还带了一块儿蓝布,铺在条案上。别说是油污了,哪怕是一颗碎肉渣都不会掉。
  吃完了,他慢条斯理将布叠好收起,放进考篮中,又对衙役招手,低声问他可有热茶卖。
  谁想钱想疯了,敢在府台大人面前捞好处,又不是不想活了。衙役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完全没能反应。
  直到首位上看似专心审卷的府台大人,用十分和蔼的声音道:“他即使要茶水,给他便是,整整一日,哪有不让人进茶水饭菜的。”又对众考生道:“你们若是有人口渴腹饥,不用在意本官。”
  说是这么说,却没有人敢这么干,倒是薛庭儴称心如意的得到一杯热茶。
  他轻啜一口,茶似乎很不错的样子,不像他上次在考场里买的那一杯,整个就是用碎茶叶沫子泡制而成。
  吃了饼夹肉,又喝了热茶,薛庭儴身心舒畅。方拿起那条布巾,又擦了擦手,才开始继续写着卷子,他还剩一道五经题,和两道试帖诗。
  就在薛庭儴写题期间,已经有数个学生都上前交卷了。
  可周作新却有些出人意料,卷子倒是看完了,却并未做任何评价。一众排排站在一侧的学生,心中忐忑不安,却又不敢说什么。
  他抬起头,似乎这才发现一旁站着的学生:“既然已做完,可提前出去等放排。”
  “是,府台大人。”
  说是这么说,几人回条案前收拾时,却是磨磨蹭蹭的,颇有一种不看到府台大人当堂点评考卷不甘心的样子。
  就在这时,薛庭儴终于在卷子上写下最后一个字。
  他将数张卷子拿起扫了一遍,便站了起来。
  好你个小子,总算等到你了!
  周作新憋了这么半天,就是想把这个‘荣幸’留给薛庭儴。第一个被府台大人点评,可文章却是做得奇烂无比,还有什么比这更丢人的!
  哼!
  谁曾想薛庭儴又坐下,收拾起条案来,将东西慢条斯理放进考篮,又四处检查了一下可有遗漏,方又站起。
  让一众磨蹭着想看看他是如何的考生,俱是想冲上前去替他来。
  因为等得时间太长,周作新的目光更是深沉,若是随便换个人,恐怕都会以为自己什么出了什么错,才会让府台大人用这种目光看。可薛庭儴却是微微垂首,眼帘半垂,保持一副恭敬但又不卑不亢的态度。
  周作新接过卷子,入眼就是第一道题,他打算即使写得不合心意,也一定要看完然后挑出无数缺点来,好生的嘲一嘲他。
  他去看,然后目光凝滞住了。
  不见他有任何表情,只能看见他在这章卷子留下的时间有些长,才去翻下一张,再下一张。后面就快多了,一直到翻到最后一张,又转回头一张。
  “滑头!狡诈!”
  薛庭儴心里有些无奈,他又不是毛八斗,天生就是一副滑头之貌,怎生就得了这种评价。
  可府台大人这么说,他只能道:“府台大人,真是冤枉!”
  “冤枉?先有你目中无人,堂而皇之,大行其道。可如此这般的你,却写出这种文章,不是滑头是狡诈,还能是什么?”
  原来还是那饼夹肉的锅。周作新的意思是明明薛庭儴是个不懂规矩的,却为了逢迎他写出这种大捧规矩的文章,就是滑头狡诈。
  可考场明明允许可以进食,他也照着规矩进食了,难道就成了滑头?
  “学生想说的,都在这文章里。”
  周作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文章,旋即眼神滞住了。
  可不是!
  他深深地看了薛庭儴一眼,遂若无其事道:“你可以出去等放排了。”
  薛庭儴作揖为礼,提起脚边的考篮就走,丝毫没有留恋。而其他提早交卷的考生,看样子也等不到下一个交卷之人了,也忙走出这处厅堂。
  几人被领至放排处,因为还不到时间,只能稍作等候。
  换做以往都是要互相论一论彼此做的题,可今日因为府台大人反应异常,而考场上又出了更异常的考生,大家都没什么心情。
  有人回忆起方才府台大人说的话,得出一个结论,肯定是那个吃饼夹肉的考生太放肆,府台大人太生气,所以才没有心情点评大家的考卷。
  得出这个结论的考生不止一个,不然府台大人何至于骂那考生。府台大人心中肯定很生气的,只是大人不好和小人计较罢了。
  就有人眼含讥讽道:“这位同考,不知那饼夹肉可好吃?”
  薛庭儴看他一眼,点点头:“味道不错,饼烤得恰到好处,肉片滑嫩,菜也都入味了。难道同考你也想吃?这是客栈的厨子所做,你若真是好这一口,我可介绍于你。”
  这考生被堵了个彻彻底底,他本是想借此嘲讽,对方竟然以为他也好这一口,可这话却是接不下去了。
  他正想退了去,就听身后有人嘲道:“你这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位同考明明是在说你当着府台大人的面吃饼,太没规矩,你竟能理解出这种意思,想必这案首也不知是怎么来的。”
  薛庭儴侧身看他,道:“原来不过是一句话,竟然你理解出了这么多意思。我怎么没听出这位同考有你说的之意。这位兄台,不是愚弟故意讥讽,而是人过于多思多虑,容易早生白发。”
  这个讥讽薛庭儴的学生正是这所有人中最为年长的,倒也不太老,大约也就近四十的模样。可在这群人整体年纪较轻的考生中,却是算老了,尤其他大抵有些‘少年白’,竟是还不到五十,头上便现了银丝。
  “你——”此人面红耳赤,十分恼怒。此人明明是在讥讽他考到快四十连个童生也不是。
  眼见不敌,他生了想找帮手的心思,道:“可不光我一人这么认为,大家都是这么认为!”
  可惜却没有一人接他的目光,实在是从方才来看那吃饼的考生着实不是个善茬,又是个不懂规矩的,与他计较他若是说出什么唐突之言,不是有辱斯文。
  “考场之上,禁止喧哗。你们可以出去了。”一名衙役走过来道,算是打断了这场争论,几人忙整了整衣衫步出去,又是一阵敲锣打鼓的欢送,自是不必细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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