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之时,天光渐收,乳母忽然把她带进了父亲的卧房,让她喊床榻上的父亲一声,她愣愣的,不知道该喊什么,乳母气得跺脚,道:“快喊一声‘父亲’,快喊!”
    小如是便讷讷地喊了一声父亲。
    床榻上的父亲笑了笑,而后对那乳母道:“都说了不必带她来。”
    那乳母忽地开始垂泪,悲泣道:“这是您唯一一点血脉,哪能不来呢!”
    父亲咳了声,依旧是笑,然而笑罢,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想我云梦天光绫,本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门派,最后却只能依附在他人门下才能苟活,真是天道不公!”
    那乳母还在哭泣,小小的赵如是一脸茫然,捏着手指听两人讲话。
    父亲又说:“韩敬心狠手辣,又心机深沉,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父亲当年为了维护这岌岌可危的门派,违背本心去打那不义之战,最后伏尸身死也没能救门派于累卵之中,而我既不能为其报仇,亦不能实现他光复门派的心愿,实在是不孝不仁……”
    乳母悲戚道:“您莫要这样说……”
    父亲苦笑:“我说的可有一言是假话?真话之所以伤人,就在于它真啊。”
    乳母犹在哭泣,小如是看看乳母,又看看病榻上面色铁青、唇色惨白的父亲,心里害怕,不由地也哭出了声。
    她的哭声让病榻上的父亲挣扎着坐了起来。
    父亲伸出一双温暖却异常瘦削的手,紧紧握住小如是的手,道:“是儿不哭。”
    小如是仍旧嚎啕着哭个不停,父亲还要挣扎着起来,被乳母劝住了。
    乳母抱过小如是,一边垂泪一边道:“她要哭您就让她哭吧,也当是做女儿的为父亲尽最后一点孝心……”说罢泪雨滂沱,埋在小如是的肩上亦大哭起来。
    赵坚看着酸楚,却又觉得怔然。
    他侧头往屋内的小窗看去,窗外金乌西沉,暮色四合,院子里盛着沉甸甸的霞光,橙红一片,很是打眼,在这个时候死去,好像亦不失诗情画意。
    他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摸摸小如是的头发,对乳母道:“杀父之仇,灭口之恨,皆是负担,你不必告诉如是我身死的原因,只要让她知晓当年的隐情,千万别把贼人当好人!拿仇人当恩人!我们云梦天光绫向来磊落做人,光明处世,说句不孝的,她爷爷纵有千般无奈,却也实实在在地当了恶犬手下的一把铡刀,我不希望如是重蹈她爷爷的覆辙……”
    乳母和小如是还在哭,那日的夕阳特别红,橙红色的晚霞辉映下来,整个院子都没能装下。小如是心里莫名地害怕,抽噎着去拉父亲的手,可最后那只手还是垂落了下去。
    “……玄天派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数度崛起,靠的本就是本派的秘宝山河令。江湖上传言山河令中有武学秘宝,如能参破奥妙定当无人能敌,这其实都是韩敬老贼为煽动群情随口扯的谎!他见赵大侠凭借着山河令迅速积累了名望,心生嫉妒,便编造出‘山河令是韩家秘宝’的弥天大谎,且诬陷赵大家不仁不义,夺人秘宝拒不归还,用计发动了那场大战!”
    赵如是终于走上了高台,此时已经晕死过去的韩敬被赵况一剑刺醒,他茫然地睁眼看了看,正对上赵如是稚嫩却坚毅的面庞。
    “当年我爷爷摒弃良心为你卖命,只求你能多多照拂他病弱的儿子、危如累卵的门派,可大战后我爷爷身死,你却因我父亲不愿依附于你,直接灭了我天光绫一派,又一剂毒药下去,自此我父亲便再也未能走下病榻,但即便如此你仍觉得不够!”
    韩敬当众被缚,又被接连砍断了手脚,元气像一下泄了个干净,整个人苍老了不少。他先是茫然地看了赵如是一眼,但很快就他认出了眼前这个小丫头。
    他张了张嘴,发现哑穴不知何时被解了,发出支离破碎的一声“啊”。
    赵如是冷笑着怒视他,稚嫩的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当年你为灭口直接毒杀了我父亲,后又杀了那么多不愿依附你的人,我可问你,你晚上会做噩梦吗?”
    韩敬瞳孔瞬间放大,赵如是却直起身子,对着赵况直直跪拜下去。
    “云梦天光绫赵如是,恳请赵大侠为我父报仇!”
    这一跪,台下的人都惊了,彼此面面相觑,继而爆发出无比热烈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山河令不是韩家的?”
    “那当年韩敬及依附在他门下的金钱枪称自己前去讨要山河令不成,反被赵家打得重伤归来,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苦情戏?”
    “哗!那这也忒不要脸了吧?”
    “先别急着下论断,韩盟主还没说话呢!”
    “韩盟主被点着哑穴呢!我看这就是污蔑,否则干嘛不让他开口?若真要对簿公堂,总要先把事情论个清楚才是,我看这魔头就是想捏一桩冤案出来!”
    “我啐!真是跪得久了便站不起来了!我听方才韩敬已能开口吐字,若有冤屈他为何不申?你看那金钱枪陆一鸣,现下早已跑得不见人影,为何?再看台上的韩易,他自始至终都未辩驳那女娃说的东西,若说当年之事没有隐情,我才不信!”
    这人一说,众人才发现原本站在台前的陆一鸣不知何时跑了,顿时群情哗然。
    当然,韩敬坐揽盟主之位多年,加之他向来以儒雅正直的面貌示人,还是赢得了一批忠实的拥趸,两拨人吵成一团,整个广场顿时乱成了一锅杂烩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