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节

  只是那个东西不到关键之时不可动用,因为一旦拿出,就真的和陈庆之彻底撕破脸了。
  马文才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观望一阵。
  就在他思虑万分之时,又有随从前来通报,说边门有人悄悄求见。
  “求见我?是花将军的人吗?”
  马文才下意识想到这个。
  “不是,那人让小的将这个交给主人,并说主人一望便知。”
  随人拿出一枚蜡丸,呈上前来。
  怕被人下毒,马文才从不接不知来历的东西,只让那随人站在廊下,自己抬眼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蜡丸。
  那蜡丸鹅蛋大小,浑圆一体,乍入眼便觉得十分熟悉。
  回想间,马文才突然身子一震吗,想起一个人来,这让他蓦地站起了身,急忙迈出屋子。
  “还等什么,速速将人带进来!”
  第491章 计将安出
  尔朱荣大军来势汹汹, 留给洛阳的时间已经不多。
  曾经差点给尔朱荣屠城的幸存宗室和城中官员, 虽更欣赏元子攸的心性风格, 却实在害怕尔朱荣因为他们献城再开一次杀戮。
  为此,原本拖着元冠受的大典匆匆完成,得到马文才秘方与道士的帮助, 元冠受也手铸金人成功, 成功的坐稳了帝位。
  内部的矛盾暂时被外来压力平复,大权在握的元冠受便再三催促陈庆之领军出征,先渡黄河。
  然而陈庆之却在朝会上一口否决了立刻出征的调令。
  “陛下, 并非我现在不肯出征,而是现在洛阳的危机不在于尔朱荣,而在于西边的雍州。”
  陈庆之面露忧色, 说出自己的疑虑。
  “几个月前, 我们攻克荥阳时,萧宝夤的大军亦趁机而起, 不但占据了长安,更剑指洛阳。”
  “如今已经几个月过去了, 那萧宝夤自号‘齐帝’,在雍州囤兵多时、招兵买马, 却一直没有动作,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担忧道,“我恐这支叛军是想伺机而起, 趁我们和尔朱荣大军战事焦灼、后方空虚时直取洛阳。”
  陈庆之在战略上的能力有目共睹, 此言一出, 朝中众人议论纷纷,皆觉得他说的有礼。
  魏国的吏部尚书李神俊和萧宝夤是多年的知交,当即为他解释:“之前萧宝夤西北战事不利,朝中又派了与萧宝夤有宿怨的郦道元为关中大使,那萧宝夤担心朝廷秋后算账,所以才不得不反。如今按兵不动,未必是想趁乱夺取洛阳,也有可能是等待朝廷原谅他的罪责……”
  之前萧宝夤杀郦道元占据长安时,也是李神俊多方为萧宝夤奔走,他在洛阳的妻子和儿子才没有因罪被赐死。
  萧宝夤毕竟为魏国征战多年,一直还算忠顺,不到是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真得逼急了这位封疆大吏。
  “李尚书莫非还等着萧宝夤入洛阳为帝不成?不然为何要这么为他说话?”
  陈庆之听闻这种说法,哈哈大笑。
  “若是想要等朝廷招安,一不投乞罪书,二没有关说的使者,反倒继续招兵买马,这是想要归顺朝廷的样子吗?”
  “大将军有何高见?”
  元冠受见魏臣和梁将又要吵起来,连忙和稀泥。
  “我的建议是,在我离开洛阳之前,先除去长安的后顾之忧。”
  陈庆之向元冠受微微躬身,一开口却是毫不留情。“我认为,应当将萧宝夤在洛阳的家人尽数杀了,将头颅送去长安,逼迫萧宝夤立刻起兵……”
  他谈起打仗丝毫不惧。
  “只要他大军先动,我便先率王师将其击溃,令其暂时不能威胁到洛阳后方。待击败萧宝夤后,陛下再择一良将收拢雍州士卒,领军从长安出击,与我一起与黄河北岸夹攻南下的尔朱荣大军,如此一来,则再无后顾之忧。”
  陈庆之寥寥几句,说的是堂上人人瞠目结舌。
  萧宝夤作为齐王镇守南境二十年,曾击退了梁国大小几十次的进攻,更是借浮山堰一计彻底击溃了梁国水军士气的人物。
  即便是在魏国,萧宝夤领军作战的能力也排在前十,更难得的是他还精通内政,寿春周边十几城被他经营这么多年一直自给自足,几乎没给朝廷增加过多少负担,拿下长安后更是一路壮大……
  可在陈庆之口中,那萧宝夤仿佛是一击则溃、土鸡瓦狗的三流货色一般。
  朝堂上当即便有了解萧宝夤的人面露嘲讽之色,还有些人更是把陈庆之当成了打了几场胜仗就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纷纷出言反对。
  萧宝夤的妻子南阳公主和世子萧烈如今还被软禁在洛阳的齐王府,大部分朝臣还对萧宝夤存有念想,认为他即使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不会真的攻打洛阳,最多在长安割据为王而已。
  陈庆之据理力争,一一反驳,极力解释大军出征、后方却随时有兵马会东进的危险,然而朝中大臣们顾忌颇多,元冠受也担心陈庆之是借机西逃折转南下,最后朝中议论了半天,决定还是先派出使者去长安探听下萧宝夤的意思,看看有否招安的可能。
  毕竟现在魏国能打仗的人不多了,除了被元天穆和尔朱荣带走的十几万人,剩下的还要防卫城池,若能得到萧宝夤那五六万曾经东征西讨的大军,无异于多了一支抵抗尔朱荣的力量。
  陈庆之见多次劝说依然无果,也只能无奈作罢。
  只是这争执实在闹的太大,殿上殿下又有不少人,即便朝中否决了陈庆之杀人挑衅的建议,这消息还是飞快地传了出去。
  朝中争论纷纷时,马文才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既不附和,也不反对。
  等散了朝,马文才去了黑山军在城外的大营,掀开某处营帐,对着帐中的某人心悦诚服道:
  “崔使君料事如神,京中又重新提起长安之危了!”
  但见帐中立着一位年约四旬的文士,明明并不老迈,头发却有一半已经花白,只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一望便是胸中有大丘壑之辈。
  正是因浮山堰之案不得不携带一家老小北逃魏国、被裴公救走的阳平郡太守崔廉。
  “这幕后之人,果然忍不住了!”
  崔廉听到马文才的话后精神一震,连忙追问:“究竟是朝中哪位大臣提起长安之事?!”
  说到此处,马文才面色古怪。
  “不是魏国哪位大臣。”马文才也百思不得其解,“是现在的大将军、我国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
  他看着面露诧异的崔廉,三言两语把今日朝中的事情说了个清楚,又摇头叹道:
  “连我都看出这么匆忙逼战萧宝夤太过危险,何况魏国朝堂上下?就算陈将军如何据理力争,最后这事都被驳了回去,魏国还是倾向于招抚。”
  正常人都会选择这么做。
  “竟是陈将军?不应该啊。”
  崔廉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为何会是陈庆之,原本该浮现端倪的线索,陡然就在这里断了开来。
  “时间不对,也没有动机……”
  他之前的所有推断,都因此变得站不住跟脚了。
  崔廉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偶然。
  他被裴公的游侠儿护送到魏国后,便很自然的带着家人投奔了忘年交郦道元,以郦家为根基,在魏国客居了下来。
  郦家世代公卿,家族庞大,崔廉到了洛阳后先是做了郦道元家中族学的先生,以后因为他才能确实出众、又善于内政,便被郦道元的弟弟聘为幕僚。
  后来萧宝夤因为北海王“投奔”的事情被朝廷怀疑,尔朱荣有意要驱狼吞虎,下令让萧宝夤去西北平叛,但因为各种原因,战事一直胶着无法明朗,为了逼迫萧宝夤尽快分出胜负,朝中便派了与萧宝夤有旧怨的郦道元出任关中大使、长安令,前往长安,督促萧宝夤的军务。
  郦道元执政严厉清廉,曾得罪过不少贪赃枉法的官员和宗室,当时崔廉就察觉出这是朝中有人要借刀杀人,苦苦劝说郦道元辞官拒绝此令,带着家人退避青州。
  然而郦道元闲赋在家已久,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起复的机会,即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儿女子孙考虑,再三斟酌后还是决定到长安去。
  结果郦道元根本就没有到关中,刚刚行到阴盘驿,就被萧宝夤埋伏在此的人马伏杀了。
  郦道元当时带着子女家人一同赴任,除了年幼留在家中的幼子,其余妻儿尽数被杀,仆从护卫仓皇而逃。
  正因为驿站还有活口逃出,言之切切杀人者是萧宝夤的部将,是为主分忧而半道截杀,而且郦道元当时破口大骂萧宝夤杀人,不少当事人都亲耳听见。
  崔廉得到消息,立刻出发赶往阴盘驿,结果晚到了一步,尸首全被闻讯赶来的萧宝夤收敛走了,葬在了长安城郊。
  他乔装改扮,悄悄潜入长安城,又招募了游侠义士,准备等郦道元一家下葬后便悄悄挖掘出他们的尸骨,还给郦家。
  崔廉潜伏在长安时,亲自见到了长安城中因为郦道元被杀大乱,丝毫不像是萧宝夤有预谋杀人的样子,倒更像是部将擅自行动。
  大概是怕萧宝夤怪罪,他的部将之中没有人承认是自己伏杀了郦道元,萧宝夤见死了郦道元,尔朱荣又在和葛荣军混战,在众多部将的建议下,终于在长安反了。
  郦道元既然已经死了,尸骨自然没人重视,崔廉带人悄悄挖掘出他们的尸骨准备带回,却发现他们的尸骨漆黑,明显生前曾中了毒。
  如果是萧宝夤的部将截杀郦道元,一刀一个就可以了,大可不必杀人之前还喂毒。
  而喂了毒则必死无疑,也没必要再动用人马去杀人。
  崔廉带着尸骨假装扶灵回乡的孝子路过阴盘驿,仔细勘察,最终推测杀死郦道元的不是一拨人,而是两拨。
  在后来的“萧贼”杀死郦道元一家之前,他们就在饮食或饮水中中了毒,所以“贼寇”到来时,郦家的家仆佣人竟然能跑出去尚有活口,而他们一家却无法逃出,在毒发身亡之前被追上杀死。
  在阴盘驿潜伏下毒的刺客和之后赶到的“贼寇”不是一批人,又各自为主,谁也不知道会恰巧碰到一起,其结果就是郦道元一家毫无生还之能,冤死在了阴盘驿,也逼反了萧宝夤。
  崔廉查出结果后,起先推测是洛阳里郦道元的某个仇敌刻意杀人,但萧宝夤反的如此之快,很难解释这只是巧合,倒像是有人借助了萧宝夤当时内外交困的局势,刻意推动了萧宝夤反叛。
  当时那种情况下,陈庆之领着大军还未破荥阳,北方尔朱荣刚刚战胜了葛荣军随时可以回援,萧宝夤的大军也蓄势待发,局势一片混乱,崔廉怀疑是洛阳里有人设局挑动萧宝夤和尔朱荣的大军一战,想要借由萧宝夤的军队与尔朱荣的大军相斗。
  结果萧宝夤占据长安后,不知为何没有东进,反倒是陈庆之一路势如破竹,先夺荥阳后克轩辕、虎牢二关,连尔朱荣都闻风而逃,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少帝元子攸,如此一看,倒不像是洛阳某个智谋过人的权臣神来之笔。
  崔廉和郦道元是生死之交,更是志同道合的良师益友,从郦道元一家惨死开始,崔廉就立誓要为好友一家报仇,所以乔装改扮,假扮成游方的卖药先生,一路回返洛阳。
  他回到洛阳后,一直注意着朝廷对萧宝夤的态度,那下毒毒杀郦道元一家的幕后主使既然敢毒杀朝廷钦差大臣,绝不会只是杀完就了事,必有什么后手。
  要么是趁机招抚萧宝夤接管他的大军,要么是驱狼吞虎让两方争斗,但无论是哪一种,对于现在想要洛阳局势安稳的白袍军来说,都是不利的。
  所以崔廉考虑再三之后,认为自己和白袍军的目的一致,何况他与马文才的师父裴公又是世交,又与马文才有些旧日情谊,便私下里以蜡丸为信物,悄悄求见了马文才。
  此时他与陈庆之隐隐有分裂之兆,正是用人之际,崔廉的到来对马文才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只是见到崔廉之后,马文才怎么也没想到郦道元之死是被人设计的,更没想到萧宝夤中了自己的“北海王投奔”之计后,局势竟能发展到这种地步。
  堂堂封疆大吏,竟因为被朝廷忌惮提防,就这么匆忙的反了,不是蓄谋已久,也不是见机行事,更像是被推动着不得不步步向前。
  如今白袍军在洛阳城大权在握,崔廉投奔马文才,答应为他所用,换来马文才帮他复仇的承诺,马文才自然欣然应允。
  但随着知道了郦道元死亡的真相,事态越发变得扑朔迷离,就连陈庆之在魏国连续提出的建议,也让马文才摸不着头脑。
  “既然猜不出,索性便不猜了。”
  崔廉推断不出陈庆之求战的理由,只能归结于他是真的担心洛阳腹背受敌上,况且陈庆之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
  所以崔廉思索了一会儿,向马文才提出一个建议。
  “陈将军现在已经不信任你,而朝廷和陈将军都担心萧宝夤会趁机西进,你何不向魏主主动请缨,求兵去防御西线?”
  此刻,这位曾经的太守,真正展现出了一位谋士的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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