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节

  “臣知道这种话对于一位疼爱儿子的父亲来说实在残忍,但陛下是一位父亲,更是一国帝王。”
  陈庆之叹道。“陛下应当为了百姓爱惜自己的身体,唯有陛下保全了自己,二皇子日后才有父子相见的那一天。”
  “是,有些人想要让我们父子分离,我偏不能让他们如愿!”
  萧衍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大郎这是要让二郎去死,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也要熬到二郎回来,才敢安心入土!”
  他竟是完全不管不顾,将对东宫的恨意放在面前了。
  陈庆之和马文才乍然听到皇帝说出这样的话,都是一惊,只能假装没有听见,心里却涌起一阵不安。
  听皇帝的意思,在徐之敬回国之后,皇帝怕是已经查到这件事和东宫有关,所以才将太子恨成这个样子。
  以往皇帝对几个儿子都十分宠爱,尤其是太子,因为是第一个儿子,又是日后继承大统的嗣子,不但关怀有加,还带着重重的期望。
  可自从丁妃死后,皇帝之前对这位大儿子有多么爱重,现在就有多失望,这种失望到萧综失踪后,已经不是失望那么简单了,更有一种痛恨在其中。
  身为天子近臣的马文才和陈庆之都吓成这样,一旁的张生和梁山伯的骇然更是可想而知,梁山伯还算稳重,张生已经直接跪了下来。
  “陛下,此事若是出于东宫陷害,还请陛下还二殿下一个公道!”
  他护主心切,当即喊了出来。
  “二殿下刚刚为国建功,却遭此下场,天理不容啊陛下!”
  马文才嘴角忍不住撇了撇,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件事固然是东宫的人恶毒,可萧综也不是那么清白的。若不是他有心皇位,听说太子病重从而争储心切,东宫的人原本也算计不到他,之前假借皇帝连送三封的家信没有召回他就是铁证。
  至于他轻信心腹、准备不周而导致这样的结果,纯粹是他处事不密行事急躁的缘故,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他是睚眦必报的人,被萧综陷害落入绝龙谷却不能诉苦,对外还要表现出是魏人设下的埋伏,心里已经十分憋屈,现在再听别人将萧综夸得如何英明神武来叫冤,只觉得好笑。
  然而显然皇帝不是这么想的,他甚至亲自上前扶起了张生。
  陈庆之怕皇帝意气用事,连忙在他发话承诺之前提前开口:“陛下,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应当召集诸位中书集思广益,商量出妥善的处置办法。”
  原本在一旁静静候着的梁山伯也开口谏言:“陛下,魏国如今掠走了豫章王,很可能会以此要挟我国。连豫章王殿下自己都嘱咐‘不要答应任何要求’,显然已经预见到了这种可能。此事该如何应对,才决定了豫章王在魏国如何,现在商议别的,都是本末倒置了。”
  萧衍这时方似注意到了梁山伯,皱着眉问:“你是王大夫举荐出京的那位裴御史?搜出临川王罪证的那位?”
  他对梁山伯抱着账本在金殿里的那幕还有印象,故有此问。
  梁山伯连忙躬身回应:“正是臣。”
  “你这两次差事都办的不错,难得还有一颗谏臣之心,敢于直言进谏,王大夫后继有人呐!”
  萧衍将梁山伯夸了一遍,又看了马文才一眼,叹息道:“如今朕的一干大臣,老的老,去的去,年轻的又都被东宫招揽了去,与朕并不齐心,仔细看下来,竟只有你们几个年轻人可以重用……”
  马文才一怔,和同样怔然的梁山伯对视了一眼,不敢接话。
  “还有之前那个徐之敬,为了报讯,硬生生三天便跑回了京中,两边大腿都磨烂了,可见也是个忠心的……”
  皇帝顿了顿,又叹:“当初朕设立‘天子门生’,本也对此没有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老天有眼,真降下了几位年轻俊彦与我大梁。”
  一旁站着的“老臣”陈庆之闻言,蹙起了眉头,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招揽了,可他本是天子,重用谁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为何如今说的如此郑重?
  “裴山、马文才……”
  皇帝突然唤起两人的名字。
  “臣在。”
  “臣在。”
  “你二人留下,其他人先出去,朕有话要说。”
  第408章 断子绝孙
  皇帝瞟了一眼陈庆之, 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收入眼中, 不见情绪。
  后者意会,领着脸上有伤的张生一起, 退出了殿外, 并自觉在门口把守, 不让任何人靠近。
  待殿中回复一片宁静,萧衍看着眼前两位年轻的臣子, 恍然间好似看到了大儿萧统和二子萧综并肩立在那里, 恰值青春年少, 一样的意气风发。
  可一晃眼,哪里有什么儿子, 只有马文才和“裴山”,一般的沉稳可靠,一般的少年老成。
  却没有被他纵爱宠溺出来的傲然之气。
  想到儿子,萧衍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心,沙哑着声音开口。
  “裴山,河东裴氏的庶子, 因受到嫡母冷落而愤然离家,投奔裴公,后受举荐入京, 自投御史台。入御史台后, 颇受上官器重, 却因断袖之癖而受到轻视, 人脉不佳。有此‘把柄’, 想来日后在官场上走的也不会太顺遂。”
  马文才听到“断袖之癖”几个字,愕然地看向梁山伯。
  梁山伯也没想到萧衍居然调查过他,一边庆幸裴公将他的身世做的周全,一边因皇帝莫名其妙提起“断袖”的事情而赧然,更没想到会在马文才面前说起此事,简直从脸颊红到了脖子。
  “马文才,吴兴太守马骅之子,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你这一房三代单传,自你父亲辞官后,你便是你这一房唯一出仕之人,若你做不到三品清官,这一支便要降等,沦为末等士族。好在你还算争气,出仕以来从未有劣迹,又素有治干,得受重用。”
  萧衍看似重视马文才,然而此时说起他的过往,却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以你的能力,再熬上十年,未必不能名列上品。只是你出身不高,既不是豪族又不是灼然门第,母族父族皆没有助力,势力也不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在短期内一飞冲天……”
  “正是如此。”
  马文才苦笑。
  在士庶天别、生来灼然的环境下,他辛苦十年的结果,不过是别人生下来的起点而已。
  但他若连拼都不拼,莫说追赶别人,连被别人追赶的可能都没有。
  “你们要奋斗十年、二十年的事情,与朕来说,不过是一念之间。”
  萧衍面色淡漠,一双眸子里不再有往日的慈悲,重诺之下,除了有许人富贵的自信,更带着让人不可直视的威严。
  “朕可以送你们一场泼天富贵,让你们平步青云、权势滔天,只要你们答应朕一个条件。”
  天子之威不可测。
  “陛下有令,莫敢不从,不必如此抬爱,折煞微臣。”
  马文才心头大震,面对这绝大的诱惑却不敢轻易应下,只能跪伏与地。
  梁山伯和皇帝接触的更少,连话都不能接,和马文才不约而同地向着皇帝跪伏。
  “二郎已经流落魏国,怕是再难回国。非但不能回国,为了不让他沦为质子、成为威胁我大梁的把柄,或是被魏国当做没用的弃子杀掉,恐怕朝中文武都会选择将错就错,给他冠上‘东昏侯之子’的名头。”
  萧衍语气中有着看破一切的疲惫。
  “朕和二郎父子情深,然而事到如今,竟连父子之名都不能保全。”
  大殿中气氛沉郁,但正如萧衍所说,这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其实从他被掳的消息传回来时,朕就知道这辈子想要再见他已经很难了。徐之敬的堂祖父徐匽便被掳至魏国,终其一生也没有回到故国。齐国灭亡后,齐国的贵族皆逃往魏国,受到重用,又恨我入骨……”
  萧衍为了报父兄之仇,曾杀尽萧宝卷的族人。
  “如果二郎顶着我儿子的身份去了魏国,怕是命不久矣。我心中也明白,自污名分,这结局已经是二郎能争来的最好结果……”
  “朕最了解臣子的心思。一开始,他们出于对二郎成全和自污的愧疚,也许会愿意设法解救一二,但时间一长,便谁也不会再关心一个被困敌国的皇子如何,毕竟在世人眼里,他已经是一个‘失败者’,哪怕再回国中,也没有翻身之日。”
  他心中刺痛,几不能语。
  “但朕,是他的父亲。”
  萧衍一字一句道。
  “别人可以不管他,朕不可以。”
  马文才忍不住喟叹出声。
  哪怕他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是曾为人子,即使对萧综有颇多怨恨,可听到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不禁动容。
  也许正是有这样的父亲,那样自私无情的萧综,在最后遇险之时,委托旁人带回去的话,才会是那样的一句。
  萧综也许心中有怨、有恨、有不甘,但更担心的,是自己的父皇会为难。
  一旁的梁山伯想到的是自己故去的父亲,想到的是身为人子却无父亲可依,心中更是悲恸。
  在自己的臣子面前剖析自己的心事,即使是萧衍这样善于恩威并重的皇帝,依然有些不自在。
  但很快,这种不自在便被更深的期望所取代。
  “朕当初对太子寄予众望,想要趁还在时帮他学习治理好这个国家,是以一旦发现年轻的可用之人,便送去他的身边,希望他日后能少走些错路,却没想到朕也会有后悔的一天。”
  萧衍苦笑,“待朕与朕的老臣们一去,太子和他的新臣们,怕是更不会愿意救回这位‘齐昏侯’的儿子。即使太子顾念着那一点兄弟之情,他的臣子们也不会让他如愿……”
  他看向跪伏着的两个年轻臣子。
  “所以,朕得确保有朝一日,有人不会忘了朕还有个儿子在北边、在魏国,等着朕接他回来。”
  马文才听完这些,已经推算出了皇帝心中的打算。
  说实话,他其实是不太想接这种事的。
  不但是他,连梁山伯也不见得愿意站到太子的对立面去。
  如今已经成年的几个皇子里,萧统是东宫太子,身份尊贵,能臣干吏如云,即使是皇帝,轻易也不能撼动他的储位。
  萧综原本是有很大的希望夺储,然而东宫出手太狠,直接釜底抽薪,萧综再无翻身之力,彻底出局。
  而另一个成年的皇子萧纲,是萧统的一母同胞,从小被丁妃教导着走贤王路线,从小在东宫里厮混,是被东宫属臣们看着长大的,只会是太子的助力,不会是太子的竞争对手。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做什么选择,都得落个极为危险的境地。
  皇帝自然也知道这样的话并不能打动两个年轻人,所以他抛下了足够诱人的“鱼饵”。
  “朕知道你们害怕。”
  萧衍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若是朕在你们的位置,也不该轻易许诺。”
  “然,富贵险中求。当世之中,除了朕,再也没有人有这样的自信,能让你们一步登天。”
  他们表现的越谨慎、越沉稳,萧衍心中越是满意,和他们解释起来也越有耐心。
  “马文才,白袍骑以往不受重视,那是因为我梁国据天险而立,更重视水战,但如今二郎落入魏国,无论是战是和,日后朕必是要派人迎回儿子的,骑兵重新建立,迫在眉睫。”
  萧衍要决意做什么事情时,世上没有人能阻拦他的决定,此时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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