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节

  马文才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马。要养这种马,若是家底稍微差点的,莫说传代接种,每日饲料和所需的花费就能活活把人拖垮。
  他将这马还给姚华,岂止是免了他一大笔赎马的钱,这段日子以来花在这匹马上的钱,还有从家中带来伺候马的马奴,就已经足够他养无数匹寻常的良马了。
  “你只知道这是大宛马,却不知道大宛国数十年前就已被异国所灭,大宛龙种也早已不复存焉。至今为止知道最后的一批大宛龙种,还是魏拓跋武帝年间西域诸国进贡的一批大宛马,向来只供御用,而且极少杂交。”
  陈庆之将大宛马的来历徐徐道来,“自北凉被魏所灭,西域为魏国一统之后,西域的珍奇异宝就极少流入南境,更别说名马。向来朝贡,西域各国和北方各国向魏国朝贡,而来我国的大多是倭国和东南诸小国,西域的种马,只有向北进贡,绝没有向南的。所有的龙种,也只有元魏贵族才能拥有。”
  “你能拥有大宛之马却没被人觊觎,是因为我国少马,而你又一直在会稽学馆,和懂马的人甚少接触,这马虽然明眼人一看就是好马,却不会有人为谋取它做什么。但在魏国则不然,魏国人出入骑马而不乘车,人人以乘车为羸弱,又好武勋,这样的宝马,若不是家世名望极强的贵族护庇,单一匹马,就足以让人家破人亡。”
  陈庆之见马文才终于明白了这马的重要性,叹息道:“更别说这龙种如果能世代繁衍,那姚家必定有种马,除此之外,家族的势力还拥有可以轻易和有大宛种的母马配种的影响力,也许是利益交换,也许是各取所需,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容小觑。”
  “马文才,你该庆幸这姚华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否则只凭这马落在你手中而你拒不归还,以他的身手,要想要刺杀了你,几乎是易如反掌。”
  他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
  “你自己扪心自问,若你是元魏贵族,家中如此重要的传承之宝丢了,而得了其宝的人有据为己有之心,你会如何……”
  马文才听完陈庆之的话,后背已经是冷汗淋漓。
  “若是我……”
  他闭了闭眼,想想后,苦笑着说:“自然是不死不休,哪怕一把火把会稽学馆烧了,也要把马拿回来。”
  “所谓见微知著,正因为我从徐之敬和半夏等人那里了解到姚华平日的作风,推断出姚华应该是那种久在元魏政治边缘,而家族却依靠武勋依旧声望不堕的军中贵族,所以才没有去做什么刺激到他。”
  陈庆之的表情甚至有些委曲求全。
  “我不知姚华和你们感情如何,但我希望你们能与他多多交好,毕竟他可能代表的是元魏军中的精英。大梁现在这情况……”
  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荒谬,若是传出去了,随便一个大臣参他一本仕途就到了头,可他却不能不说。
  “镇守寿阳的萧宝夤身负国破家亡之仇,没有一时一刻不想着反攻南方,夺回故国。浮山堰崩了,他背靠魏国,说不得就要煽动元魏,趁我国国力虚弱而南征,他好渔翁得利。我甚至怀疑浮山堰的计策订立之初就有魏国的影子,或者说,有萧宝夤的设计……”
  陈庆之说,“元魏的军中势力对萧宝夤以南朝汉人的身份掌握南方大军,早已不满,没少在背后给他使绊子。我在此地刚刚得到的暗报,浮山堰出事后,萧宝夤枉顾上令,曾私自调动了大军,被元魏派往南方镇守的任城王元澄发觉,现在已经被夺了兵权。元澄是鲜卑老派贵族,本身是大元帅,又是皇室宗亲,他压着萧宝夤一日,淮水以南就能享一日安宁,若萧宝夤翻身,怕是北方大举南征不远了。”
  马文才想过情况很坏,却没想过那么坏。
  毕竟前世的时候,浮山堰虽然崩了,可北方也出了乱子,一直都没有打下来,只不过那段时间人人自危,建康城里许多人家都悄悄变卖淮水下游的资产,就是当心一旦魏国人打过来,那些地方改了姓,会白白损失了家产。
  因为马文才知道前世北方没有南征,所以得到陈庆之的委托时倒没担心遇见兵祸的危险,壮着胆子就跟着来了。
  可听陈庆之这位“未来军神”的推测,原来梁国的国运,竟还是掌握在魏国军中贵族的手里。
  别人会以为他是杞人忧天,他却不会认为陈庆之是多想。
  只是那位任城王现在是什么心思,谁也料想不到,所以梁国前途如何,也无人就能肯定。
  故而陈庆之才有如此多的担忧,甚至不欲让马文才等人得罪姚华,反倒要刻意交好。
  谁知道这化名为“姚华”的少年是谁?若是元魏的皇室贵族,又或者是什么要紧之人,要在梁国遭遇了不测,又或者对梁国生出仇恨之心,谁知道得罪了小的会不会就结仇了老的,最后煽风点火,在魏国掀动了南征的气氛?
  历史有时候就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改变的,谁也不敢去赌。
  “我会私下和你商议这事,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倚重你。姚华会有在梁国奔波,说起来是和你有牵扯的缘故。我不知道他南下是为了什么,但他隐姓埋名,必定是在北面惹上了麻烦,不愿以明面上的身份引起两国的纠纷。从他依旧能在南方得到荐书和照顾,大概也能看出他或他的家族在北面是个很有人望的人,即便他犯了事,连南投的故国将领依然冒着株连家族的危险帮他,这样的人,一旦结交,对你,对梁国的未来,都有莫大的好处。”
  陈庆之语重心长。
  “我不是要你曲意逢迎,你们若能真的成为挚友,有对南地这样的情谊在,他日北方若真的有意南征,说不得那一两句反对之声,就能湮灭掉一场兵祸。即便不是有这样曲折的原因,结交这样一位性格正直、武力出众的鲜卑豪杰,也并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事。连我和他相处一阵子都要被他的性格所折服,更别说你们这样风华正茂的少年。”
  马文才听出了陈庆之的言下之意,大约是要让他们和姚华多多相处,好早日发展出莫逆的交情,这样也许他日北方大军真要南征,也许顾及着这些情谊,能够透露出一点消息出来,也能让他们好多有点准备。
  说起来倒是有些无耻,姚华如何都是他们的猜测,即便错了,也不过就是费了些心思,可要猜对了,就是大大的有益。
  姚华心思并不算曲折,有心算无心之下,他们连“友情”都算计进去了,却还要装作并非刻意,这样卑鄙的事情,若是换了其他性子耿直的人听到了,必定要狠狠地痛斥一番。
  可陈庆之知道马文才懂,也知道马文才明白他的“不得已”。两国相交,有时候便是两国之人的相交,哪里有那么多“真情实意”,即便是有,也有许多的前提,就如同大家族的联姻,说起来是门当户对,其后都有无数的政治考量。
  可这些考量有时候却不影响夫妻间的感情,概因世道艰难,人人都要如此算计。
  身处如此家庭,对各自身上代表的东西也都洞悉,早已经看开或学会顺势而为了。
  马文才毕竟还不是什么老谋深算的政客,甚至连陈庆之这样的洞悉力都没有,但他能从陈庆之“刻意算计”的无奈之言里,听出对国家和百姓的深深担忧,以及对和平和梁国未来的无尽迷茫。
  此时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和平可能,陈庆之都是要紧紧抓住每一分筹码的。
  所以马文才听完了陈庆之的“肺腑之言”后,既没有大声痛斥,也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沉默不语。
  说实话,他有点怵姚华,也从没有跟这样的人好好相处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得到对方的信任和友情。
  要姚华跟傅岐一样是一根筋就好了,可明显他也不是什么能糊弄的家伙,只不过平日里懒得多想。
  这样的人最可怕,能够以一人之力摆平一地水贼的家伙,岂是只凭武勇能够做到的?要算计这样的人,说不得没算计成,自己命先没了。
  陈庆之也知道马文才也许不能马上答应,对他的沉默也有了心理预期,见他面色慎重一言不发,只能望着马文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文才,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先好好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庆之:……巴拉巴拉拉……
  马文才:(脸色惨白)说这么多,就是要我为国献身……你要我跟他做好友,也要看人家要不要跟我做好朋友啊……
  陈庆之:(语重心长)这就要看你的手段了!拿出你讨好人的手段来!
  马文才:(脸黑)这太掉价了,阿不,这太小人了!感情怎么能算计呢,感情是要相处的……巴拉巴拉……
  祝英台:(大哭)你不要,放着我来啊!放着我来!!!
  第135章 杀人灭口
  直到陈庆之让马文才“考虑考虑”之后的第二天,马文才还是觉得这世界实在太疯狂了一点,疯狂到他无法适应的地步。
  一句好好想想,让马文才纠结了许久。
  元魏贵族?
  那家伙是元魏贵族?
  那个连十万钱都逃不出来的穷货,哪里像是挥金如土的贵族了?
  还有眼前这一幕……
  “嘿!你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大力气!”
  比武后被按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傅岐拼命挣扎,然而无论他怎么挣扎,却像是自取其辱一般,除了脖子哪里都动弹不得。
  于是一时间被按住只能脖子拼命后仰的傅岐,看起来倒像是只水中的长寿动物,引得旁边围观之人拼命忍笑。
  “你服不服?”
  姚华无疑也头疼的很,这傅岐跟斗鸡似的,掀倒一次再爬起来,只说不服要再来一次,越挫越勇,简直不像是个士族,倒像是街头的无赖。
  偏偏他的体力好到可怕的地步,而姚华也没有真心想要伤他,每每留手,一来二去,输的那个越来越精神,赢的那个也不见得从容到哪里去,都累成了狗。
  对于这样的结果,马文才是不太能理解的。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才也好,吟诗作赋也好,只要大家的欣赏类型不同,很难说谁最好,可武艺却不一样,谁拳头更硬这种事是一目了然的。
  姚华在第一次揍趴下傅岐的时候,明眼人都能看的出到底谁更强。傅岐之后做的,只不过是小孩子一般不甘的耍无赖罢了,如果他是姚华,与其被傅岐累死,不如不要收手,一次将他揍到彻底站不起来,省得劳心劳力。
  但姚华一边嘴里笑骂着,一边等着傅岐站起来,继续下一次的比划,每一次傅岐都输的极惨,可渐渐的,他在姚华手里能过招的时间越来越长,也慢慢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儿,开始学会用自己新领悟到的东西在姚华手中占便宜,而不是和之前一样没头没脑的重复“倒”、“起来”、“冲”、“再倒”的过程。
  在一旁围观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等人都不会武,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知道姚华很厉害,傅岐很顽强,祝英台在一旁更是把手都拍得要红肿了,听得又一次被放倒的傅岐直翻白眼,忍不住对着祝英台龇了龇牙:
  “你到底是哪边的?谁是你同窗谁是一路护着你的同伴?你还要不要脸啊!”
  “要要要,我就是看脸啊!”
  祝英台一句话噎死傅岐,想着干脆瘫在地上不起来算了。
  可看着姚华认真的眼神,傅歧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颤,咬着牙又爬了起来,这一次爬起来更是直接把上衣全脱了,光着膀子一拍胸脯。
  “再来!”
  傅歧一身小麦色的腱子肉是从小练出来的,体格匀称身形高大,又是少年人,浑身洋溢着年轻的张力。
  他把衣衫一脱,四周许多看热闹的徐家门人立刻拍掌大声叫好,几个年纪大点的仆妇更是捂着脸似乎羞赧极了,可脚下却像是钉了桩子一样动都不动,根本没“羞而奔走”的势头。
  这时代男女大防远没有后世那么教条,许多年轻的女子在街上看见心仪的郎君也会投掷瓜果鲜花表达恋慕之意,再更奔放的北方,豪迈健壮的男儿永远不缺自荐枕席的佳人。
  傅歧少年时在会稽学馆度过,都是男人,自然不会觉得脱了上衣在人来人往的后院比武有什么不妥的,反倒炫耀似的将胸肌一挺,笑着叫道:
  “每次都叫你抓着衣襟给掀翻了过去,现在我光着膀子,看你抓哪儿!”
  他把衣服扒了,梁山伯和马文才都不由自主地向祝英台看去,谁料祝英台完全没有看向傅歧的意思,眼睛反倒眨都不眨地看向姚华,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傅歧裸了衣,也不知道是该气好,还是该笑好。
  “这姚华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祝英台连女子该有的羞涩和好奇都没了?”
  马文才这下是真的对姚华好奇起来了,也开始仔细的看起两人的“比斗”。
  “裸衣”状态的傅歧有没有什么武力、敏捷上的加成马文才不知道,但姚华对傅歧是游刃有余的他却是看得出的。
  但说实话,姚华对傅歧的“碾压”似乎建立在他超出与常人的力气上,论起技巧和斗志,家族武艺传承数百年的傅歧并不比姚华差多少。
  而且傅歧是真正在武道一脉上有天赋的人,不似马文才,有一个会为他量身设计招式和技巧的豪侠师父。
  大概姚华也发觉自己的力气在比武上占据的优势太大了,所以只要傅歧还站得起来和他打,他就一直接招,而且有点像陈庆之和梁山伯下指导棋那般,并不将他伤的狠了,只是借着这种方式一点点指出他的不足,好让傅歧在一次又一次的“再战”中调整自己的短处。
  但无奈力气这东西也属于“天赋”的一种,真要战场相见,谁管你是仗着力气大还是凭着武器强,谁不是生死之间见真章?在马文才看来,姚华还是太“死板”了,由着傅歧胡闹。
  就这样你来我往了许多回,傅歧终于累到爬不起来了,姚华也是气喘吁吁,似乎没有了再战的意思,这一场根本不好看的“比武”才终于罢了手。
  “呼!呼!我都热到把衣服都脱了,你居然还穿的整整齐齐,是瞧不起我怎么地?”
  傅歧没形象地瘫坐在地上,指着姚华不服气地问:“我就不信你没流汗!”
  “主公,你身上有汗,现在脱衣会得风寒,最好回屋里擦洗一番再换身干衣裳。”
  陈思见傅歧挤兑姚华脱衣,连忙上前提醒。
  “得了吧,你家主公虚弱到一脱衣就得病?又不是卫玠!”傅歧觉得姚华这家将有些婆妈,“我看啊,你这主公力气是大,说不定是个弱鸡一样的身材,怕被我彪悍的体格对比到自惭形秽,所以才不敢脱衣吧?哈哈哈哈!”
  “不跟你逞这口舌之利……”姚华好脾气的笑笑,“你武艺不错的,就是经验少了点。我毕竟正儿八经在军中历练过。等你也有了实战经验,说不定日后傅家又要多一位名将。”
  “算了吧,我爹要知道我要去当什么‘名将’,我的胳膊得先被卸了!”
  傅歧拍拍屁股站起身,不以为然道:
  “现在哪里还有想当将军的人,就算是当了将军的寒门,也千方百计想要谋个清闲官职脱离武职。武将的名头很好听吗?我爱习武是我的兴趣,要真以武将为志向,说不定听到的人还以为我盼着国乱呢,这话不能乱说……”
  “爱武,却不愿保家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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