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历劫,今朝得果。】
    “照你说的情形。”石章之捋着自己的短须说,“并不一定是朝死而后才能暮生,只是说他自己能轮回重生。”
    “应该是。”苏晟道,“像此次的剧毒,他中毒后并不如常人般先毒发再身亡,而似乎是先身亡再毒发,每次毒发的症状都会轻一些,待到早上,毒竟消失了。”
    “那他的身亡也如常人般五感尽失,呼吸全无?”
    “不是。”苏晟想了想道,“尚留最后一丝呼吸,内息也在,而且呼吸越弱内息越盛。”
    “原来如此。”石章之下了结论,“凡体去,妖心在,命火永固,轮回不息。”
    苏晟听闻,忙将石章之的话郑重的记在锦帛上,稍待墨迹干透,小心翼翼的卷好塞进了身后的一个墙格里,墙格旁有一个方寸的小匾,上书“朝死暮生”四个小字。
    “这么多年,总算是补齐了这个妖法的释义。”石章之看着满壁的墙格,由衷说,“不知还会不会有新妖法出现。”
    “苏晟以为不会了。”
    “为何?”
    “比起半妖的长寿,这妖法已趋于不死。”苏晟却是摸着写有“朝死暮生”的小匾道,“离永生的仙品也就只差一步之遥了。”
    “你的意思是,若当年不是周幽先祖横插一杠,其实狐妖本可成仙?”
    “苏晟不敢妄言。”
    “怕什么,此间又无旁人。”石章之望着转生湖平静无波的水面,笑了笑,道,“也许,这正是本该就有的劫呢?”
    一语点醒局中人,苏晟只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当下恭恭敬敬的向着石章之深躬拜礼,道:“多谢御神开悟。”
    石章之见状却笑而未答,转身而去,回了界灵殿。御殿白羽恒正等在殿内,待见到石章之后躬身一礼,呈上一本装潢精湛的册子,道:“启禀御神,这是今届遴选入殿的见习灵师名册,请御神过目。”
    “嗯,有劳了。”石章之接过后翻开看了看,道,“杨氏不亏是灵师世家,今届又有入选。”
    “是。”白羽恒接上话,“镇北公四子杨渌,年九岁,按制遴选。”
    “真是巧啊,也是个四公子。”石章之轻笑一声,将册子还给白羽恒,问向苏晟,“梁家的那位四公子如今怎样?”
    “还好。”苏晟实话实说,“每日研修紫微关,听闻是越发精进了。”
    “他于天启一事上的天赋本就少有人能及,只不过一直被俗世凡务所拖累,反而看不清了。若是真能静下心来,未尝没有收获,怕就怕他还是看不透。”石章之叹了口气,吩咐苏晟,“你和他是同届,若是可能,还是多宽慰他一些吧。”
    “是。”苏晟领命,和白羽恒一起退出了界灵殿。
    行在小路上,白羽恒看着苏晟沉默不语低头行路的样子有些担忧的问:“师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晟向着白羽恒温柔一笑,“我只是在想,这神见之森锁住了半妖,这界灵殿是不是也锁住了灵师。”
    “师兄为何有此感慨?”
    “许是因为看过了太多的沉浮。”苏晟伸手捉住一片柳絮,又放掉,看着柳絮被春风带走,轻声说道,“阳明御神被罚谪守皇陵十几年,可今日杨家依然要送幼子进来;又如泽生,家破人亡后还是要被锁在界灵殿,为国祚效命。半妖们得不到的自由,灵师们也得不到。”
    “师兄不必自艾。”白羽恒笑笑,“九州泾渭,自有规度,无法则生乱。深究起来,这皇权下的任何人,都不是自由的。”
    “咦?”苏晟惊讶白羽恒难有的豁达,奇道,“怎么如今你不矫情,反倒还劝起我来了?”苏晟用手肘捅了一下白羽恒,戏谑道,“果然当了御殿觉悟就不一样了。”
    “我好心劝慰师兄。”白羽恒被苏晟揶揄得有些脸红,嗔道,“师兄却还取笑我。”
    “我这是夸你。”
    “我才不信!”白羽恒甩下一句话,不再理会苏晟,转身就跑,却被苏晟一把拉住。脚下一个踉跄没有站稳,直接扑进苏晟怀里。这下,白羽恒的脸彻底红到耳根,忙推开苏晟,急匆匆的往千落庄跑。
    “都是御殿了,竟还如此面薄心纯,真是长不大。”苏晟看着白羽恒融在春色中的单薄身影却是心中一动,几步追上白羽恒,柔声唤道,“羽恒。”
    “嗯?何事?”白羽恒放缓脚步,却还是没敢看苏晟。
    “我问你。”苏晟斟酌着字眼,缓缓开口,“若有朝一日我离开了界灵殿,你会不会跟我走?”
    “咦?”白羽恒诧异道,“师兄为何要离开界灵殿?师兄要去哪?”
    “大概……”苏晟含糊道,“还乡吧。”
    “师兄在故乡还有亲人吗?”
    “不知道。”苏晟反问,“不过落叶归根,我也不能老死在这里吧?!”
    “终老在此有何不好?”白羽恒不解。
    “无依无靠,总归凄凉。”苏晟有些莫名的惆怅。
    “怎么会呢?我在啊。”白羽恒仰起脸看向苏晟,“我和师兄相依为命,可好?”
    苏晟望着白羽恒依如孩童般纯真的清澈双眸,轻而易举的就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倒影。那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看过了太多的爱恨情仇,已再难起涟漪的心一下子就热络起来。将那些无法跨越的宿命殊途和所有能与不能都抛至脑后,不管不顾的就陷了进去。纵是人寿数短,注定无法共白头,也要执子之手,相携在今朝。
    “好。”苏晟点点头,突然伸手将白羽恒揽进怀里。
    迟来的春色润进了神见之森,也润进了人心,却润不进残缺不全的内府。
    阿宫蜷缩在荒庙的塑像后,抑制不住灵力的反噬,只觉内息根本不受控制,在早已残缺不全的七经八脉间左突右进,搅得内府动荡不安。阿宫强运内力,试图将散乱的灵力收归一处,谁知脆弱的内府承受不住,几欲崩塌,引来了更为凶猛的反噬,疼得阿宫缩成一团,紧咬着唇才没有喊出来。
    可不知为何,痛苦中的神智却是格外清明,那些久远的过往悉数在阿宫的脑海中重演,将阿宫带回了深渊。
    漫天灵火在神见之森肆虐,将慌不择路的半妖们推到了屠刀之下。大地被鲜血浸染成铁锈色,竟催开了神见之森最难得一见的赤韶藤。那些张牙舞爪的藤蔓如同带刺的网,将所有生念尽绝于下。
    阿宫躲在一株槐树后瑟瑟发抖,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九死一生的为御神夺下了帝位,他转过头就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这皇权竟能大过天理吗?
    惨叫声在远处响起,阿宫吓得捂紧了耳朵。他不知道,皇权手里的那柄屠刀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头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捱多久。可是,他不想死。虽然他脑子里只记得无尽的杀戮和阴谋,可他也看过神见之森的春夏秋冬,看过皇宫的巍峨庄严。他想活着,去看更多的景,去看更多的人,去经历更多的悲欢喜乐。
    又一声惨叫声响起,比刚刚的又近了一些。阿宫知道,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可是跑,又能跑到哪去?阿宫茫然的看着前面的遮天密林,不知所措的站起身,努力鼓起所剩无几的生念,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密林。
    阿宫不记得自己在密林里奔跑了多久,他只是本能的想跑得再远一些,可跑来跑去却还是没能躲开身后紧跟而至的屠刀。
    “这边!”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随后阿宫就被人不由分说的拉起,朝着密林更深处而去。
    “阿晟?”阿宫难以置信的看着来人,竟多了几分生念,“你也逃出来了?”
    “现在还不算。”阿晟拉着阿宫在密林里夺路狂奔,直到看见一个灵师才停下。
    灵师顾不上多看阿宫一眼,忙拔出佩剑插在地上,随后催动自身灵力。阿宫看懂了,灵师正凝灵于刃,以灵剑为楔,将自己的阵法强行钉在了神见之森坤位的阵眼之中。眼见神见之森的坤位在灵师阵法催动下渐渐露出生门,阿宫不由自主的感叹灵师高深的阵法造诣。
    “好了。”灵师清澈的大眼睛中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纯真,“你们从这出去,不会被他们察觉的。”又伸手拽下自己的剑穗,塞给阿晟,“若是无处可去,就去葆汀郡杨府,我父亲会收留你们的。”
    “嗯。”阿晟将剑穗紧紧握在手里,向着灵师伏身一拜,“大恩不言谢,阿晟来日再报。”
    “不必说谢,一切皆是天定。”灵师冲着阿晟展颜一笑,“快走吧。”
    可是往后的日子,阿宫终归是与阿晟分道扬镳了。阿宫一直想不通,九死一生逃离了那座能吃人的神见之森,为什么还要回去。可阿晟却执拗的认为,命是杨家给的,终我一生,亦要偿还。
    “难道……”阿宫忍过一波反噬,虚弱的喘息,轻轻问着自己,“我选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