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远离看了片刻,复又走过去抓着少年的领子将人提起来,推开殿门走到外面,打算再一次将他从潇湘崖上扔下去。
    但是重九虽然又阖上双目,却似找回了意识一般,死死地攀着北山蘅的胳膊,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北山蘅几次想把人推开,都是徒劳无功。
    “师兄,不如我来吧?”绎川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请缨。
    北山蘅却突然改了主意。
    “罢了,将他带回去吧,洗干净了送到月宫来。”
    听到这句话,少年仿佛终于放下心来似的,摽着他胳膊的力道一松,往地上坠去。绎川连忙上前将人接住,也不知师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一一照做。
    等绎川将人洗干净送来时,已是后半夜。
    月光清寒冷彻的银辉从窗外倾泻进来,洒向床榻前的石阶,在雕工精美的莲花纹路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泽。大殿中空无一人,不生烛火,不燃熏香,整座大殿弥漫着宛若莲花初生之时的清香,带着溟濛水汽,丝丝缭绕。
    北山蘅靠在一只金丝软枕上,借着那道清冷月光,用朱笔在胸前伤处细细描绘勾勒。素白胜雪的衣袍委于床边,与他苍白的肤色渐渐融为一体。
    绎川悄无声息地进来,沉默立在一旁。
    半晌,洁白如玉的胸膛上现出一朵绯色莲花,北山蘅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洗干净了?”
    “嗯。”绎川将少年放在他的床边,踌躇片刻,盯着那朵莲花缓缓道:“师兄不必为伤处介怀,即便白玉微瑕,师兄也是天下最美之人。”
    北山蘅没有说话,只是唇畔隐隐勾起,显然对此话十分受用。
    “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去睡了。”
    北山蘅微微颔首,目送着绎川退出寝宫,这才视线移到少年的脸上,细细打量起来。
    重九生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
    月神教中人多纤瘦,自己又因为长年修习术法的缘故,行止间或多或少染上些阴柔之气。然而这个少年,一看就和他不是同一路人。
    重九像一只身负重伤的幼龙,即便身染尘泥也绝不屈服。
    也像极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
    为了摇光镜中虚无缥缈的预言,就杀死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实在是不符合他的人生追求。但是一想到这个孩子有可能令圣教数万弟子受烈火焚身,他就无法再心软。
    北山蘅长长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
    如果不能用术,那就用最传统的方法。
    他缓缓地举起匕首贴近少年的脖颈,在锋刃即将切入肌肤时,重九再一次睁开了眼眸。
    “师尊。”少年轻轻地唤。
    北山蘅却似受了惊吓一般,忍不住向后仰。
    “师尊,我生病了吗?”
    重九的声音很微弱,涣散的目光在北山蘅胸口渐渐凝住,旋即拖着沉重的身体向他怀里靠过去。
    北山蘅无声地将两人距离拉开。
    重九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月宫的床上,瞬间变得慌乱起来。
    “师尊恕罪,是弟子僭越了。”
    北山蘅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他——少年明明浑身是伤,流血过多,怎么反而好像越来越精神了?
    重九半天没等来北山蘅说话,吓得往床边溜去。
    “弟子这就下去。”
    北山蘅这才缓缓开口,“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死吗?”
    重九看了看身上,嗫喏道:“是……是师尊救了弟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弟子来世结草衔环……”
    “罢了。”北山蘅打断他。
    这孩子说话时躲躲闪闪的,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
    重九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迟疑道:“师尊的意思,是弟子可以睡在这里吗?”
    北山蘅指了指地上。
    这孩子一时半会儿弄不死,也不能离了自己的视线。
    重九心领神会,一个翻身滚下床去。
    北山蘅思索了片刻,将身边的薄被也丢下去,兜头罩在少年身上。重九连声说了几遍多谢师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北山蘅缓缓地阖上眼睛。
    一闭眼,便似回到了望舒城破之时,摇光镜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重九着一袭戎装,明红的斗篷迎风猎猎,身后是血染红的护城河,月神教弟子的头颅堆积成山。
    他拿着一把刀,一点一点地刺穿自己心口。
    嘴上说着,师尊,你不配活。
    然而再睁开眼时,却看见重九拥着被子瑟缩在床边,瞪大了一双眸子,怯生生地看着他。
    北山蘅几次攥紧了匕首。
    却又将手指一点点松开。
    许是想到了很多年前苦苦挣扎的自己,许是那双眸子格外的水光潋滟,又许是对摇光水镜的传说仍存有一丝侥幸。
    直到夜尽天明,北山蘅的那把刀也没能刺下去。
    当重九再一次从月宫中醒来时,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尊……”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却觉得身体里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涌上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束缚。
    重九踉踉跄跄地走出月宫,整座空山寂寂无人语。
    他连着唤了数声,终是抵不住体内的灼热,痛苦地跌倒在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