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搬家,也都只有一个纸盒子,我没和s说过,第二天,s送了我一个行李箱。我就警告他,你小心一点,你对我这么好,小心我爱上你,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我不光喝多,我还越说越多,越想越多,越回忆,细节越多,越丰富,s的样子也更具体,更形象,更真实。
    我伸出手,我摸到冰冰凉凉的酒杯。我抬起头,一个苍老的男人坐在我面前,面貌和蔼,神色可亲。他是真的人,他会不会是记忆本身。所有记忆都是陈旧的,都是老的,都在等着腐败,等着和死神共赴黄泉。
    一切都像在昨天。
    我坐起来,擦了擦脸,我出汗了,我说:“s问我,为什么被你爱上就要小心点。”
    我说:“他陪我看电影,看我拿纸和笔写东西,他问我为什么想去斯里兰卡,我说,看你书房有斯里兰卡茶园的照片。他说,爸爸朋友的茶园,你去了可以找他。我说,我不要。他点了点头。他说,我不想你变成和他们一样。他们是说谁?说的是他的那些m,他的奴隶,他的狗。我说,我知道了,我明白的。我说,如果我遇到比你更好的人,我就不会回来了。他说……
    “他竟然问我,反问我,我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吗?”
    我问男人:“他怎么可以这样?”
    “真要命。”男人说
    我说:“是要命,要我的命。”
    男人问我:“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看着男人,我看着他,我说,”我现在在斯里兰卡的加勒,我很好,在想你,又在想你,一边想一边枯萎,等我回台湾,台湾的雨一浇,我会活过来,重新活。“
    男人看着我,说:“那天早上,你兴冲冲地叫醒我,说,不要睡了不要睡了,我和你讲啊,我昨晚在老苏那里遇到一个女孩子,好漂亮,日本人,她叫Fumiko,欸,你觉不觉得说她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种恋爱的感觉?”
    我的心又很快地跳起来,我觉得我该马上说点什么,问些什么,s……他知道s的吧,他认识s的吧,他是……他是不是……
    我没有说出来,问不出口,我慌了,他知道s,他认识s,那他就不再属于”陌生人“的范畴了,我们不再是两个孤立的个体,好像一对情侣,他们相爱,相爱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事,与其他另外的人都无关,但是他们要结合时,就和几十几百个另外的人产生了关系,情人可能会分手。情人会因此分道扬镳。
    我闭紧嘴巴,用手遮住下巴,抽烟。男人也闷声不响。他显得有些懊悔。
    Fumiko,这个给人恋爱感觉的名字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问过s,你妈妈的名字写成中文是什么样的。富美子。他写给我看。我说,哇,又富又美,你妈人如其名。s说,对啊,还有三个儿子。子。
    我听了直笑,笑完,我摸摸他的头发,问他,你有没有好奇过你的生母是谁?现在人在哪里。s没说话,摇了摇头。
    我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4.
    我想走,试着站起来,可小腿却使不上劲,脑袋发沉,整个人都发沉,稍一动就头晕眼花。都怪那两杯鸡尾酒和那半杯威士忌。我的酒量应该不止这样的,我和s一起喝酒,无论啤酒洋酒还是老白干,总是他先倒。我们喝金门高粱,台湾的高度酒,他说他从小就喝,他还不会下地走路呢,他爸就用筷子蘸酒往他嘴里塞,他爸坚信男孩儿就是要喝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硬气,讲义气,有傲骨,老大他是不指望了,老二他也教不好了,他就寄希望于他这个还小,还很有可塑性的老三,从小就培养他当一个小男子汉,s自然是听他爸的,他爸是大男子汉,他自然而然就很有意愿被培养成一个小男子汉。
    结果我们对着喝金门高粱那回,s三杯就倒了。我比他强一些,撑过三杯,又给自己添了半杯,一口闷了,还有意识,想笑话笑话他,想偷偷亲一亲他,才靠近他,我也倒了,晕了。
    我看了看男人,还是沉默,我甚至觉得我们先前聊的那些内容实在可笑。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听出来s是谁,s的爸爸是谁,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说的是s,陆影,陆念华的三儿子,陆念华,一个黑设会头目,一个十六岁和他一起去台北闯天下,一个砍了人很兴奋,觉得很爽的危险分子,一个和他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弄潮儿阿华。
    怪不得男人刚才听我说话时,有一阵,眼神十分古怪,是听到我说什么的时候?听到Fumiko的名字的时候吗?他那时候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他也深谙陌生人交换秘密,彼此有关联的人缄口不言的聊天潜规则吗?那他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我说的台湾的雨触动了他吗?
    我点了根烟,撇着头,靠在椅背上抽烟,思索。
    还是因为我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透过我自己看到了s——我的脑海里,我的心里,我的眼里全是s,我当然能透过我自己看到他。男人发现了,看穿了,他也看到了那么多,占得我满满的s,他看着s,看到了许多和s一模一样的阿华。
    是这些阿华触动了他吗?他再守不住他的秘密,他得说出来,不,是他的秘密自己爬出了他的嘴巴,就像我的秘密堵在我胸口,一有机会,它就急不可待地往外爬。
    我偷瞄了眼男人,他的坐姿一点没变,表情一点没变,但他的脸色更难看了,面如死灰。我一下喘不过气来了,捂住嘴咳嗽。
    我感觉我也老了,和他一样老。我真想问问他,他对阿华释怀了吗。我问不出口,我既怕他点头,又怕他否认。我既怕不再煎熬的未来,又怕没有爱是永远的,永恒的,长久的现实。
    我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名,只有对一个人的爱,如果这样东西也会消失,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男人动了动,手还是放在桌下,人稍微往前倾了倾。他问我:“s问过多桑和咖桑,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吗?”
    s没有问过。他和我描述过他的心态,他太想成为他爸爸的孩子了,他不可能去问。但是他也好奇,或者说,这个问题一直没离开过他。他是小孩的时候拼命摆脱它,不去想它,把它埋得很深很深,他大了,和他爸越来越像——性格,样貌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个问题又从他心底盘旋着环绕了上来,他是谁呢,他从哪里来的呢,如果他不是他爸妈的孩子,性格可以后天打磨而变得相似,那样貌也可以吗?
    他还说,大哥有主,二哥有机器人,弟弟有他的滑板,他的音乐,咖桑……咖桑有她的雨伞,手套,日文小说,爵士唱片。他说,我一直在模仿爸爸,可我研究所毕业那一天,大家在家里庆祝,我看着自己的毕业证书,我感觉我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去了融市。他去寻找一个答案,一种归属感。
    他听过一些流言蜚语,他父亲长居台北,但是有一阵,二十多年前吧,去过融市一次,在那里买下一幢清朝故居。
    他想,如果他是父亲和情人的孩子,那房子应该是给情人住的。
    他翻到了房屋买卖的合同,找过去,找到了好再来按摩会所,找到了范经理。他和范经理在前台说话,他说,您好,请问这间房子您是问谁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