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她怀了孩子,对有些人来说确实是个威胁。
  譬如三房的妾室们。
  盛卿卿将事情捋了一遍,有些好笑:计谋算不得太高明,说不定能凑效,但偏偏就是今日孟珩来孟府、逼得她往花园跑,又正巧折了纸船要下水,就将栏杆给推翻了。
  若设计了这一切的那个人知道,恐怕也会相当不甘心吧?
  好在孟三夫人和盛卿卿这些日子相处还算不错,险些代人受过的盛卿卿也不算心中太有疙瘩。
  毕竟真掉进水里,她也就是扑腾两下自己就能爬上岸;换成刚怀孕、年纪又不小的孟三夫人,这一惊一冷的,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在盛卿卿沉思这段时间里,孟珩和孟老夫人已迅速地完成了交谈。
  听见孟老夫人喊自己的名字,盛卿卿才笑意盈盈地抬了脸来,仍旧是那张叫人提不起任何戒心的甜美笑靥,“外祖母?”
  “今日你所见之事都记着,晚些时候还要你出来说话。”孟老夫人顿了顿,道,“能作证的人只你和你的丫鬟了。”
  盛卿卿了然:这些后宅之事就不好让孟珩掺和进去了,再者也不算什么大事,徒留孟珩下来实在太浪费大将军的时间。
  “卿卿明白。”
  孟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斟酌了什么,才又缓缓接着往下说,“你也不必每日起早贪黑地往我这儿跑,信佛虽要虔诚,你这手抄了半个月的经书,难道就不通痛?”
  盛卿卿笑,“虔诚了自然就不痛,许是佛祖见我跟着外祖母念他教导世人的经书,心中欣慰,照拂了我一二呢。”
  这番漂亮话从她嘴里讲出来格外地叫人信服慰帖,孟老夫人不苟言笑的脸也稍稍松动两分,“今日你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盛卿卿眨眨眼,抱着纸脆生生应了声是,正要带着青鸾往外走,却见站在那儿的孟珩也动了,不由得动作慢了两分。
  孟珩本就是在离开时被耽误了脚步,和孟老夫人点了头便要离开,心中多少存了一两分跟盛卿卿同行的意思。
  可盛卿卿却在门边老远停住脚步给他让开了路,甜甜地笑出两颗小虎牙,“大将军请。”
  她虽仍然笑脸迎人,却规规矩矩离孟珩五步开外那么远,仿佛是要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
  孟珩的脚步几不可见地停了一下。
  意识到盛卿卿在同他撇清关系的那瞬间,孟珩的火气就冲起来了,“你跟过来,我有话问你。”
  盛卿卿眨眨眼,始料不及地啊了一声。
  孟珩眼里寒意立时便沉凝了几分,“过来。”
  “卿卿,随你表哥去吧。”孟老夫人慢慢道,“送上一程,别走得太远就是。”
  “遵命。”盛卿卿这才轻巧地走向孟珩,离他隔了一步远,跟个下属似的缀在身后。
  孟珩轻轻吸了一口气,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怒意,大步往外走去。
  盛卿卿哪知道孟珩两条腿迈起来能走那么快,小跑着才没被甩开,怀里抱着的上好宣纸滑不溜秋一路随着颠簸往下掉,叫她颇有些手忙脚乱。
  孟珩走出了孟老夫人的院门,才回了头。
  盛卿卿将宣纸抱紧,不明所以地抬头回望孟珩,“大将军,就在这儿说吗?”
  孟珩紧盯着她一路小跑而浮现出微微红晕的面颊,喉咙眼里悄悄升起一丝令人焦躁不安的痒意。
  “你是江陵人?”他问话的态度简直算得上凶神恶煞,“四年前也在江陵?”
  盛卿卿愣了愣,总是带着笑意的眉梢眼角稍稍暗淡下去,“我全家那时都在江陵,城破时,兄长还是守城军中的一员……不过等大将军率军到江陵时,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孟珩不得不将手背到身后握紧手指才能克制自己的蠢蠢欲动。
  他也没把握自己的手朝盛卿卿伸出去后会做什么。
  “我为什么没见到你?”孟珩问。
  这问题问得叫盛卿卿讶然,她扯了个笑出来,“东蜀军败退后,江陵百姓沿街欢呼时,我没能赶得上,因而前些日子也才是第一次见您。”
  ——江陵城里那么多人,两人素不相识,孟珩怎么会见得到她?
  孟珩恼火于自己的失之交臂——明明四年前,他就和盛卿卿在同一座城里。只要她在场,孟珩甚至坚信自己那时候能一眼看到她。
  四年前,他甚至还没如现在这般对盛卿卿由爱生出切齿的恨来。
  见孟珩沉着脸不说话,盛卿卿又不得不小心地补充,“我是个不起眼的孤女,您事务繁忙,见不到我也……”
  话说到一半,孟珩锋锐的眼神立时便横了过来,盛卿卿自觉地把嘴闭上不再出声。
  这位大将军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自忖相当能看透人心的盛卿卿也拿捏不定。
  “你……”孟珩开口说了个字,又一幅难以忍受的模样停下,整个人好似扔根火柴就能炸出火星似的。
  盛卿卿乖巧地闭嘴等待着孟珩的下文。
  孟珩闭了闭眼,尽可能平静地问,“手上的伤疤哪来的?”
  盛卿卿下意识垂眼打量自己的双手。
  这并不是一双属于贵女的手,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哪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会在指腹指根下长出茧子、还留着细小的疤痕?
  盛卿卿看了眼便有点难办:她手上伤疤数量还真不少,怎么知道孟珩会突然问起、又问的是哪一道?
  她犹豫只是瞬间,便就着双手抱纸的姿势摊开双手,脆生生问他,“大将军说的是我手上哪一处伤疤?”
  孟珩怒不可遏:还不止一处!
  他伸手不顾礼仪地扯过盛卿卿右手,拇指从她掌心里一寸多长的疤上狠狠擦过,像是要将其硬生生抹去似的大力,“这一道!”
  盛卿卿怀里宣纸掉了一地,下意识轻轻呀了一声,又被孟珩强硬的摩挲激得颤了颤。
  “说话。”孟珩沉沉地令道。
  盛卿卿顺着他的动作看向自己手掌心那道最为狰狞的伤口,轻松地笑了笑,“大将军还记得江陵城破时,东蜀军是怎么攻城的吧?”
  孟珩当然记得。
  东蜀军带了投石的攻城车,用比人脑袋还大几倍的巨石越过城墙直接砸进城内,运气不好的便直接被砸成了肉饼。
  孟珩加重指上力道,猛地意识到盛卿卿能从那场战役中活下来本就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我家正好叫巨石砸中塌了,”盛卿卿笑着道,“没有工具,我只好用手去挖残垣断壁,想将亲人找出来,这伤正是那时被划伤的。”
  伤口虽看着吓人,当时盛卿卿可一点也不觉得疼,连自己手上血流不止都没发觉。
  “……”孟珩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伤痕,它仿佛在嘲笑他的一切怒气不过源于自己的无能罢了。
  对盛卿卿的不假辞色全是他的迁怒。
  “大将军?”盛卿卿唤他。
  孟珩猛地回过神来,烫到一般将盛卿卿的手甩开。
  盛卿卿眨了眨眼,甜甜一笑,“大将军要走了?今日给您添了麻烦,您一路顺风。”
  孟珩驻足片刻,什么也没说,冷着脸掉头就走,那架势好像要去杀人。
  等他气势汹汹地离开,盛卿卿才长出一口气,蹲下身和青鸾一道收拾落了一地的白纸。
  青鸾仍旧被吓得不轻,颤声道,“姑娘,我听府里下人说,大将军好似有疯病,我从前不信,这会儿可信一半了。”
  “嘘。”盛卿卿示意她噤声,“别乱讲,他只是脾气不好,以后躲着些就是了。”
  她将最后一张纸捡起,瞧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眼,将几乎还残留着孟珩怒火的手掌握了握,那滚烫的触感却像是被刻在了皮肤上似的,全然消散不去。
  盛卿卿只好作罢,轻轻叹了口气,“原想为了江陵的事好好谢他,却没想到他这么讨厌我。”
  青鸾咋舌,“可不是,姑娘人见人爱的,唯独大将军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他还凶您!”
  第8章
  虽然心中略微有些失落,但到底盛卿卿心中更偏向的是不和孟珩打交道,因而眼下的状况倒也算中她正怀。
  孟老夫人虽然嘴上说着要盛卿卿去做个人证,但三房里的事情最后处理得相当静悄悄的,一点风浪也没激起,隔了一天,亭子里的栏杆就被修好,盛卿卿也收到了孟三夫人派人送来的礼物。
  这大约就算是连累她遭殃的谢礼了。
  盛卿卿想了想便收下让青鸾放了起来——她是真缺钱,来汴京几乎就花完了最后的家当,这谢礼也是真心诚意的,收便收了。
  许是孟珩那日同她走在一起的风闻被传了出去,又或者是孟老夫人、孟三夫人在暗中吩咐了什么,即便盛卿卿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日日去孟老夫人院中避难,也没什么人特地来找她的麻烦,让还以为自己会因为被孟珩敌视而在孟府住不下去的盛卿卿松了口气。
  而那日莫名其妙追问她伤疤又离开就之后,孟珩也没有再度来过孟府。
  盛卿卿原先还有些在意他对自己态度,等了几日下来毫无音信,便确信是自己想得太多。
  一个来汴京投亲的孤女有什么值得孟珩多费心思的?
  盛卿卿便安安心心在孟府住着,等候孟老夫人给她安排个合适的夫家便平平稳稳地嫁人。
  偌大的孟府里,唯独会来盛卿卿院子同她说话的,也只有一个孟娉婷。
  那日在崇云楼的风波之后,孟娉婷和盛卿卿之间的关系拉近不少。
  孟娉婷敢在孟珩面前替盛卿卿说好话,盛卿卿自然是记在心里的。
  她原先还有些担心孟府这位最出挑的孙姑娘同她看不对眼,谁能想到整个孟府如今关系最好的就是孟娉婷?
  孟娉婷人前人后都是同一幅样子,表情淡淡地十分矜傲,华贵的眉眼也不常有什么明显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幅美极了的画,同盛卿卿放在一张桌子旁,全然是不一样的人。
  不过这是教养好,孟娉婷担心的事情和同龄的少女们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的亲事将要定下来了。”孟娉婷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茶杯道,“祖母中意几个人选,明日就会邀那几家夫人到家中作客,借这机会让我和那几位公子见面。”
  盛卿卿托着下巴,“二姐姐这般愁眉不展,想必其中没有特别中意的吧?”
  孟娉婷垂着眼睫看茶杯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有什么中意的人,不过是谨慎小心地挑个能好好同我举案齐眉一辈子的良人,却又怕自己眼拙,嫁错了人。”
  “有外祖母替你掌眼呢。”盛卿卿轻松道,“外祖母比咱们多活这么多年,那可是火眼金睛。”
  孟娉婷被逗得轻轻笑了笑,眸底忧郁终于消散了两分,“可我往后的日子还长,总是要担心的。孟府家大业大,即便我只是……”
  她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盛卿卿自然听明白了孟娉婷的意思,她想了想,笑着凑过去耳语道,“这个简单,那你考考他们就是了。”
  孟娉婷看了她一眼,咬咬嘴唇,果然意动,“怎么考?”
  “要么,你那日让下人演场戏,看看他们惊惶失措时人人是个什么反应,”盛卿卿附耳出主意,“要么,你想方法吓吓他们,叫他们噤若寒蝉不敢说假话,这就能看得出谁心里在想什么了。”
  孟娉婷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前面这个倒是不难,总归是在孟府招待客人;至于后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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