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林中的确有人,男人身形颀长,披着件锦绒大氅。
  容华急急上前:“行云!”
  脚步声近了,此人转身,也露出了才遮住的一块石碑。
  他清眉俊目,看着顾容华已是勾唇:“夫人慢些走,仔细摔着。”
  景岚快步上前,却见此人不是别个,乃是当朝太子李煜。
  容华怔住,越发近了:“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李煜侧身,让她看清石碑上面的行云二字,伸手抚碑:“我来看望皇叔,他生前是个可怜人,总想要做那天边的云,自由自在,可他做不得。做不得云,想要出家,也出不得,万事身不由已,唯有临死之前托了我,想要埋身此处,做个自在鬼,便由着他了。”
  “李行云,你娘真能同意你入赘到我家吗?”
  “当然能啊,她不喜欢我,巴不得我走远远的呢!”
  “万一呢,万一她要是不同意,不让你和我在一起,也不让你回来了怎么办?”
  “不可能,除了你,我这辈子谁都不娶,我回去就同她说,要是不许我来,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行云二字入目,泪已滚落,前尘往事犹如走马观花一般,尽数都在眼前掠过,顾容华要紧牙关,却也耐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容华!”
  第68章 少年的爱
  历代皇帝都信奉佛祖, 大理寺原本是政务机关, 皇族当中也有皈依佛门之人, 像那样的人,就会在大理寺出家, 并看守皇陵,永世不得入俗。
  先太子李琰,葬身于此。
  李煜说他皇叔是抑郁成病, 是以一病不起。
  他说李琰是个可怜人, 总想做那天边的云自由自在,做不得了,想出家, 也出不得,万事身不由已, 唯有一把白骨,葬在寺中, 还是托了李煜。
  彼时李煜正值少年, 也总算不负所托。
  景岚在李煜处得到的回答是这样的, 其中话语不多, 但也能听出来, 一个身不由已诠释了所有, 容华直接昏了过去,她又打听顾瑾的下落, 可李煜却说李琰身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没有, 再三询问, 依然没有任何的线索。
  自古生在帝王家的,成王者书写历史,失败者尸骨无存,当年的真相已无处考究,唯有兄长顾瑾还是下落不明。景岚大失所望,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回来。
  偏院当中,房门紧闭,她上了石阶,不等开门,顾容华已经走了出来。
  李煜安排了休息之所,容华自昏倒之后,梦里烧起了熊熊大火,李行云久去不归,兄长下落不明,父母双双离世,景岚病起高烧不退。
  一切源头,都在行云开始,祸事也由他引出。
  那奸人如何仗势欺人,她在梦中一一走过,虽然家中再无男丁,可也护得了月华,她双手染上献血,不要命的扑过去,骨头都似重新疼过,匕首扎入那人后心,一下又一下的……
  自那时就醒了过来,她看着双手,过往再无糊涂,念及过世的爹娘,失踪的兄长,更多的是愧疚,一切皆因她而起,是以她恨,恨行云,恨自己。
  这么多年都不愿想起,皆因为恨,因为悔。
  如今行云石碑就在林中,是爱是恨,已说不清还剩什么。
  姐妹相见,顾容华拉住了景岚的手:“月华,这么多年了,苦了你了。”
  她眸光当中,褪去天真,徒留痛色。
  景岚又喜又惊:“容华,你好了?你想起以前的所有事了?”
  顾容华嗯了声,四处张望:“此处说话不便,我们回去再说,先太子不在世上,此事无人得知,李煜故意引了我们来,必定有所图。”
  景岚点头:“他说根本没有见过太子身边有过兄长那样的人,你说那这么多年,哥哥能去哪了呢?”
  一提到顾瑾,又见泪意,容华伸手给她擦落:“多半也不在世上了,别想了。”
  二人下了石阶,果然又有小沙弥来引路,说是太子在偏殿等候。
  顾容华捏了景岚的手,不让她透露什么,跟着小沙弥走了偏殿去,她让景岚等在门口,独自走了进去。
  景岚双手交缠在一起握紧了,心中忐忑。
  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跟皇室相连的一天,勉强忍住了,才没能走动,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的站定,她得镇定,还得镇定,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她们。
  不多一会儿,顾容华走了出来,她也是挽起景岚手来,二人往出走。
  偏殿更多禁卫军守着,谁都没有说话。
  出了大理寺,外面路上雪已经化了不少,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心情都十分沉重,车夫还停车等着她们,上了车了,都没忍住掀开窗帘回头看了看。
  马车颠簸,越走越远,景岚放下窗帘,心神不宁。
  顾容华回身坐好:“他在找一样东西,不过只是千般试探,好像还不太想让我知道是什么,皇室争斗向来残酷,我不想咱们都被卷进去,景岚,你照顾好今朝,顾家血脉,只有她了。”
  景岚握住她手,蓦然抬眸:“今朝她是……”
  容华抽手出来,一把遮住她唇:“她就是你的女儿,此事千万不要对她说起,既然活过来了,我总得对得起爹娘和兄长,那歹人死了,父母兄弟还在,我们至今不敢回生地,难道是我们的错了?你只管看顾好今朝,我非要让他们血债血还!”
  顾容华外柔内刚,性子刚烈,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那些恶人。
  不仅仅是那些恶人,还有行云之死,兄长下落,当年事,也需得查明,不能轻易这般过去。
  叮嘱了景岚,她打定主意,又贴了耳边,低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李郎说家在扬州,当年我们去那寻过,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就是走了,也肯定留了东西给我,不然临走时候,不会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记住他家家门。”
  景岚心中狂跳:“那是什么?”
  容华勾着她指头,在她手掌心写字:“我们先不能动,现在多少双眼睛看着,得快些理清关系才好。”
  景岚点头:“今朝还在自考,那以后还要不要考下去?”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容华也是怔住,随即叹了口气:“等过段时间,看看还有什么变动,除非站稳了,否则你们就撤出京中,去过自在日子吧。”
  “那你呢?”
  “我不能走,以后我护着你们。”
  回到府院,先行问过今朝,都说她一早去了书院,还未回来。
  姐妹两个挨了一起,说起当年事,都心有不甘。
  顾今朝一早到了书院,交了考贴,没想到她考了头名,想起上次弃考夫子略惋惜地看着她,反倒是今朝毫不在意,回了学堂读书背课。
  不过,穆二没有来。
  自他昨天晚上被家人叫走,就再没有了消息。
  顾今朝在学堂上了半日学,过了晌午才得以下学,走出书院还遇见了秦凤崚,这家伙狠狠瞪了她一眼,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没有心情玩闹,也敛起了笑容:“二哥哥这是要干什么?”
  一叫二哥哥了,秦凤崚顿时炸毛:“谁是你二哥哥!”
  腿也快,说跑就跑了。
  秦凤祤这兄弟两人,简直两个极端,凤祤对她的督促可谓尽心尽力,这小些的,不能理解景夫人为何离府,如今国公府中,那个秦洪生已经被秦淮远送了老家去,老太太哭闹两日也就那样了。
  原本她就不喜欢景岚,如此恢复了从前没有儿媳妇的日子,也不知她心中所想,到底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哀愁多一些,只不过,孙子孙女去给请安的时候,也打探打探景岚母子消息,小心翼翼的。
  这都是从秦凤祤口中得知的,若问她娘,也悄悄问过,她娘肯定没有后悔。
  眼看着秦凤崚的背影,才想起来秦凤祤今日要去翰林院,感怀他多日以来的帮助,想回去给他准备一份薄礼,也谢过他这为兄之道。
  出了书院,乘车离去,沿着街头寻找书斋。
  书院之外的书斋能有一排,随便找了一个下车,顾今朝精心挑了一个桃木镇纸,上面雕刻着精美的桃花朵朵,十分文雅。
  她看着喜欢,随手给了银钱买下放了怀里。
  出来时候,车夫问她是不是直接回府,她记挂穆二,让他先赶车到中郎府去。
  车到中郎府前,停在一边。
  顾今朝下车,到门前来,中郎府府门紧闭,她绕了一圈到了后门处,上前看看,扬声喊了两嗓子,片刻之后,里面有人听见动静跑过来给她开了门。
  都是平时相熟的小厮,今朝一手扶在门上,笑道:“你们二公子可在府里?今个怎么没去学堂啊!”
  这小厮也不知根底,光是低着头:“回小郎君的话,我们二公子今个一直在府中,并未出去,昨晚上他回来以后就同我们大人去了祠堂,一早也没说去学堂的事。”
  这是怎么的呢?
  顾今朝推了他去:“那你去后院看看,给他叫出来,我有点事问他。”
  这小厮忙是去了,府院当中,很是安静,今朝没有轻易进去,她和穆二来往频繁,已经引出不少口舌了,不想再多出流言。
  后门处站了一会儿,脚步声起。
  顾今朝探头看去,穆庭宇一身素衣,脸色苍白,大步走了过来。
  他低着眉眼,整个人都恹恹地。
  她一手扶着后门,一手掐腰,等他到了面前了,不由笑道:“喂!天下第一美少年!今个这是怎么了?可不像我认识的穆二了呢!”
  穆庭宇站了她的面前来,抬眸间眸色已红:“今朝,别闹了。”
  看这样子,真是出事了,顾今朝看着他,脸色也变了:“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少年回头,确保自家的小厮没有跟过来,这才开口:“我娘这才走了几个月,我哥哥他在边疆中了埋伏,穆家军溃不成军,大败。”
  此时安慰也只能是口头抚慰一番了,今朝也觉言语无力,可又别无办法:“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能重头来过。”
  穆庭宇别开脸去,微扬着眼,才没让泪水掉落:“不,不能了,他没了,我哥哥他也没了。”
  穆庭风没了?
  穆王府没落之后,军队散成各部,多年来勉强维持着这仅剩的一点余力,长子穆庭风由此一死,错过这个机会只怕中郎府也再难翻身。
  此时还能说什么,丧母之痛,丧兄之痛,连番的打击对于穆庭宇父子来说,都很致命。
  顾今朝上前一步,伸手来牵穆二的手:“你……”
  不想落了个空,少年后退一步,刻意避开了她。
  他的目光甚至都也是躲着她的,不敢看她:“长公主早有与中郎府联姻之意,原本打算等我哥哥回来就去求亲,如今他没了,我爹说只能我去。我去了,夺了武状元,受了长公主扶持,穆家才能重新聚集旧部,为我哥哥报仇,我去了,才能重振家门……”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得最后都快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可是,今朝懂了。
  她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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