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节

  她如常穿一身睡衣,踢着拖鞋,头发胡乱捆在脑后,似是岑女士的凌乱版本。
  兰姐微抬下巴,双手抱胸,把来者上下扫视一圈,撇撇嘴,转身进屋。
  她在客厅沙发躺下来,喊了声:“郭胜!”
  “哎哎。”主人房里传来郭父的应声。
  之后俩人没话了。
  郭宰在门口站了一瞬,低头看向屋内玄关处的鞋架,以前他穿的拖鞋放在原位,落了一层灰。
  他进屋,关门,俯腰换好拖鞋后直接往主人房去,与客厅零交流。
  主人房门敞着,郭宰到了门口就见里面半躺床上看报纸的郭父。
  郭父听到动静,余光也扫到身影,儿子出现在门口时,他正好抬头望过去。
  儿子站的位置向阳,视野清晰。郭父托了托眼镜。
  半年多不见,儿子长高了。以前站在门口和现在站在门口相比,头顶留的空间变少了。以前儿子的头发又长又乱,他作为父亲一见到就烦,叫骂着儿子去剪,儿子当耳边风,如今儿子把头发理得干净利落,恢复了后生仔该有的精神气,也更像他年轻的时候了。
  这挺好,不过……
  郭父皱眉,斥问儿子:“你在乡下无饭吃?搞得自己又黑又瘦。”
  郭宰:“……”
  他从事送煤气工作,日晒雨淋,纯体力活,哪有不黑不瘦的道理。实情他不是瘦,只是身上的肉变得紧实精壮,套上衣服看上去像瘦罢了。
  “木头一样站在门口做什么,等派钱吗?进来坐。”见儿子木木讷讷不回话,郭父有些不悦。
  郭宰依言进去,顺手将门关上。
  他坐在床边的真皮椅上,视线前方是房间的窗户,窗户外有一大片海景。
  郭父近距离又看了儿子一会,确认他当真又黑又瘦,冷哼:“偷偷摸摸跑路,在乡下无钱生活了吧。活该!”
  郭宰耳背泛红,望着地板没应声。
  他去年离开的时候,在房间书台压了张纸条,留下寥寥几字:我要回乡下,再见。
  不知道郭父发现纸条时心情如何。
  郭父追问:“讲啊,在乡下搞什么!”
  郭宰抿抿唇,低声说:“送石油气。”
  “呵,”郭父嘲笑:“你真是有前途。”
  郭宰:“……”
  郭父又问:“回乡下这么长时间,有无去找过阿妈?”
  郭宰微愣,摇摇头,他听见郭父沉沉的叹气声与责备:“有无搞错,回去都不找阿妈,你怎样做她的儿子的!”但很快,郭父自圆其说:“算了,你找她,她也不会认你。人家日子过得非常快活,巴不得你这个拖油仔一生一世别露脸。”
  郭宰没哼声。
  郭父看着儿子的侧面,问他最近有没有看新闻。
  儿子点头,郭父说:“那是个好消息,就算父母不是香港人,只在孩子在香港出生,一样能有居港权。”他顿了顿,继续:“你有无女朋友?”
  郭宰惊讶,转头看向郭父。
  郭父的脸容比去年好像老了些,又好像没老,郭宰一时说不清。
  郭父笑了笑:“我听根叔讲,旧年有个女生跟你一起去示威,俩人挺亲密的。”
  郭宰尴尬:“……不,不是。”
  他没想过根叔会对郭父说这些八卦,想到根叔,郭宰脱口问:“根叔情况怎样?”
  郭父:“他去了美国。”
  郭宰又惊讶。虽然郭父轻描淡写用“去”字,但郭宰直觉不是简单的去。
  郭父说:“你认识权叔吗?跟你们一起示威的那个,他厉害了,让自己的儿子认舅仔做阿爸,认舅母做阿妈,舅仔和舅母都是香港人,他儿子就这样顺利拿到身份证,留在香港了。”
  郭宰目瞪口呆。
  条,条条,条条大路,通罗马。
  郭父觉得滑稽,笑了出声,边笑边道:“讲太远了,人家的事关我们屁事。讲你,那个女生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
  郭宰反应不过来,怎么又兜回他头上了?
  郭父看他表情,猜到答案:“得了,看你个衰样,十成十是。”
  郭宰的脸发热:“……不……”
  郭父打断他:“不用狡辩,我吃盐多过你吃饭。讲正题,如果有女朋友,趁早结婚,然后过来香港生孩子,孩子一落地就是香港身份。到时你和老婆回乡下,把孩子留香港,我和兰姐帮你养。”
  “什,什么?”郭宰以为耳朵听错。
  郭父处之泰然:“不用大惊小怪,人家认别人做阿爸阿妈都可以,你留下孩子跟阿爷阿嫲生活有什么不妥?想想将来,他就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了,会有许多好处的。不要这样瞪我,我又不是抢你孩子,帮你养帮你照顾而已,你有什么不满?你在香港生活过几年,在乡下又生活过十几年,两个地方的差距,你无用脑去比较过分析过的吗?你厉害,长大了,有毛有翼,我管不住,你爱留不留,但你不能剥夺你下一代留在香港的机会啊。或者他不像你,像我,像我一般喜欢香港呢?你硬要他在乡下生活吗?况且你的孩子注定无亲阿嫲的了,留在我们身边,兰姐会当他们是亲孙一样爱护。不过来香港生子的事,要趁早,鬼知道政策几时变。”
  郭宰怔怔望着郭父,觉得不可思议,却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郭父无辜地回视他:“我为你好而已,你的子女在香港发展,绝对比在乡下好。你阿爸我,就是样板。”
  郭宰默了半晌,才低声笑了笑,轻轻摇头。
  他视线落到床头柜面。那里竖着两个相架,各自套了一张暗暗发黄的陈旧照片,皆是郭父与兰姐的合影。照片里郭父穿衬衫西裤,兰姐穿连衣裙,俩人都挺年轻,打扮干净,手牵手,对着镜头笑。
  郭宰记起,那年郭母从香港回到乡下后,第一时间将家里所有关于郭父的照片全部翻了出来,一张张扔铁桶里烧。当时郭宰站在旁边看着,火苗将他的脸烧得又烫又痛,眼睛又干又涩。
  郭母边烧边哭,没留意到儿子趁她不备,偷偷藏起了一张照片。
  “你打算在香港留几日?”郭父突然问。
  郭宰眯眯眼,咽了咽喉,哑声道:“不知道。”
  “那就留够七日。我们无动过你的房,自己去收拾。”
  郭宰真的在香港留了七日,其中花了三日时间在街头巷尾找匠人帮忙修复音乐盒,可惜无功而返。
  他去荷里活道找原来的商家,商家表示无能为力:“不如买个新的,我们有最后一个,可以给你打7折。”
  郭宰:“……”
  打骨折他都买不起。
  其余时间,他去帖铺帮忙。郭父腰骨扭伤,不宜做粗重活,郭宰承包了所有搬搬抬抬的杂务。
  扛过煤气瓶的原故,再扛货物,对比之下工作轻松许多。
  郭父坐在铺内自言自语:“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根本送不了货,惟有请快递公司帮手,支出无端端变多,又不敢加价,生意越来越难做。兰姐收到风声,话政府有意过两年后要收回喜帖街的业权,到时我们喜兰印刷到底要关门大吉抑或搬迁,都是未知之数。搬迁租铺麻烦,关门不做的话,又哪来收入,真是头赤,做正行真是难……”
  郭宰没着意听,将店铺的内堂收拾整齐,闻郭父在外铺唤了他几声,才出去应话:“什么?”
  郭父没好气道:“我话你不要送石油气了,我叫兰姐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收入会高许多。”
  郭宰愕然,防备问:“什么工作会收入高?”
  郭父看着他:“很多工作都收入高,就看你敢不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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