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茫可以屏蔽王如的朋友圈,却不能拒接绍吴的电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类似的对话仿佛成了他们通话时的固定流程,绍吴问,最近回重庆吗?他编出各种各样的否认的理由。
    好死不死地,除夕之夜,他在内蒙约过的那个男孩发了朋友圈。
    那地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解放碑。
    男孩说:你好,重庆。
    重庆重庆重庆——有什么好的值得这些人一天天往那儿凑?冬天湿冷夏天酷热,所有人扯着大嗓门讲重庆话,仿佛生来就缺了“轻声细语”这跟弦儿。
    虽然川菜确实很好吃,但自打做了模特,他就再不吃刺激性食物了。
    所以他们一个个的,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召唤他回重庆?回去干什么?家是早就没了的,朋友呢,只有绍吴一个,但绍吴和那直男甜甜蜜蜜显然并不需要他。他在重庆一无所有,正如他在上海,在北京,在巴黎,在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中午,陈一茫煮了一袋速冻汤圆。吃饱之后他开始午睡,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15楼的窗外也是静悄悄的,对他而言,阖家团聚的除夕之夜与任何一个迟迟醒来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摸出手机,已经九点过,他竟然睡了近十个小时。
    既不想在微信里围观种种热闹团聚,更不想刷微博看他们吐槽春晚,眯着眼愣怔片刻,陈一茫点开了QQ。他的QQ里总共没几个好友,且都是几年前从同志群里加上的,这个时间,没人会联系他。
    起床去把中午剩下的汤圆吃了,实在很饿,就等不及加热。去年他得过一次胃炎,后来每次吃凉的东西就会或轻或重地胃疼。
    这次也是,好在并不严重。陈一茫捂着胃坐回床上,看见手机屏幕右上方的提示灯一闪一闪的。
    是那个网友发来消息:后来呢,你为什么不和他联系了?
    陈一茫心想这人够八卦的,除夕夜也不忘问他的那些破事。
    他回复说:后来也有联系,我上大学之后,偶尔和他在网上聊几句。
    片刻后,对方追问:那然后……?
    然后。
    然后他渐渐明白,他是配不上时瑞的。被年龄比他爸还大的彭富才压在身.下的时候,在酒吧里和陌生男人相携而去的时候,他渐渐明白这件事。不过他想配不上也没关系,至少他们还能保持一种遥远的关系,偶尔在网络上问候几句。
    再然后,就到了他大四那年。
    那天中午彭富才心情很好,带着他去朋友的饭局。他们这些有钱的老男人,时常会组局消遣,打麻将或者高尔夫,每人身边都跟着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
    那本来只是一场普通的饭局,他坐在彭富才身旁,和其他几个女孩子一样,为自己的老板斟酒夹菜。这些事他早就习惯了,做起来并不觉得羞愧。
    直到饭局进行到一半。毫无征兆地,包厢的门被推开。
    “哟,”坐在对面的男人笑道,“小少爷来了!”
    “少爷什么呀,我叫他来给几个长辈敬敬酒,”另一个男人说,“明年我退休了,还指望你们多帮帮他。”
    陈一茫扭头,看见时瑞。
    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想。
    他甚至没有感到疑惑——时瑞怎么出现在这里?
    他没有感到疑惑,实在是因为,他从来没资格知道饭局上会出现什么人。他只要伺候好彭富才就够了。
    他看着时瑞,时瑞也看着他。时瑞瘦了一些,显得更高挑了,衬衫西裤穿着,笔挺又利落。
    “陈磊,”时瑞叫他的名字,“你怎么……”
    众人面面相觑。
    “啊,”陈一茫站起来,“老师。”
    “嗨,你们说,这是不是缘分哪!”时瑞已经入座,他父亲举着酒杯哈哈大笑,“我都不知道当时他在哪个高中教书……竟然教过小陈,真是,太巧了!”
    “可不是嘛,”彭富才笑呵呵地,“小陈,去给你时老师敬杯酒吧。”
    “……好。”
    陈一茫端起酒杯,起身走向时瑞。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一片空白,只望着时瑞,见他也端起酒杯,不再如记忆里温柔,只是矜贵地笑了笑:“我已经不是小陈的老师了,受之有愧。”他轻声说。
    “时老师,”陈一茫不知该说什么,停顿了几秒,只好说,“谢谢您。”然后仰头喝掉了一整杯白酒。他时常喝酒,早就习惯了,但还是觉得这次的酒分外地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