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菁菁沉默几秒,问道:“是他?”
    绍吴:“你是说——”
    “他,”朱菁菁反问,“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绍吴猛地抬起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成拳。
    “我听说他公公走了,是因为这事吗?”
    “……是。”
    “其实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绍吴。”
    “……”
    绍吴的心跳越发急促,此时此刻朱菁菁的目光像是某种实体,滚滚而来地,倾覆他。难道,难道她也——
    “你怎么这么傻啊,”朱菁菁说,“他不会喜欢你的。”
    原来她也知道了。
    绍吴感到一阵刺骨的难堪,如果说那天傍晚杨书逸拒绝他时他只觉得心痛,现在,现在则是痛感犹在,又多一层难堪。原来她也知道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二,大一,甚至更早——高中的时候?
    朱菁菁和杨书逸都知道了,而他们看着他,一次次找一些可笑的理由,试图接近杨书逸。
    “这,这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了,”绍吴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菁菁,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就是,念大学之后吧,慢慢地感觉到了。”
    “……”
    哦,上大学之后。
    绍吴突然感到几分惨淡的庆幸,至少,至少不是读高中的时候,否则朱菁菁能看出来,班上别的同学大概也能看出来。在他们念了大学之后,同时认识他和杨书逸的,也就只有朱菁菁了。
    “早就想劝你放弃的,但你那样,我开不了口,真的,绍吴,”朱菁菁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的。”
    “哎,别这样,这有什么可道歉的,”绍吴连忙摇头,又小心地问,“那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我们这种人……”
    “不会不会,完全不会!”
    “噢……谢谢。”
    绍吴想,如果杨书逸也能像朱菁菁这样就好了。不,这么说也不对,或许杨书逸也并不真的歧视同性恋,他可以不歧视同性恋,但他不会变成同性恋,如此而已。
    “你说你不读研了,”朱菁菁攥紧桌上的钢制小勺,烩饭却一口未动,“那你爸妈同意吗?”
    “不知道,我还没和他们说……”绍吴想,一定是不会同意的。
    “其实保不了研也能考嘛,你脑子好用,不像我,你肯定考得起。”
    “我考不了,”绍吴苦笑,“我满脑子都是他……他拒绝我了。”
    绍吴知道,这话说出来是很没出息的,明明被那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却还满脑子都是他?至少也是个快要大学毕业的成年人了,怎么就为了这点不见光的喜欢,正事都顾不上呢?
    陈一茫也曾对绍吴说,你知道吗,那个人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么好,他不值得你改志愿,不值得你一趟趟往西南大学跑,不值得你天天挂念着,有首歌听过没?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绍吴你就是得不到,越得不到越觉得他好,其实都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可杨书逸真的“没有那么好”?绍吴觉得不是,或者说,他并不是因为杨书逸有多好才喜欢他的。杨书逸这个人,聪明是聪明,但也没到智商超群的地步——不然高三他苦学一年,就该考个清华北大了;至于相貌,他长得周正英气,但也没帅到明星艺人的程度,说实话只是人群中略显英俊的那一个;而性格呢,杨书逸这人既不算很温柔也不算很热情,甚至是有几分冷淡的。
    可如果说他有哪一点值得喜欢,像答文综卷大题一样一二三四五点列下来,却又能写下太多。也许有那天下晚自习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包可比克,也许有婆婆住院时他为婆婆按摩腿脚,也许有杨龙大闹学校的那晚他用校服为绍吴擦去脸上的泪,也许有已经倒塌的墙上的涂鸦,也许有汶川地震的37天后他双手缠着纱布归来,也许还有很多很多细碎如恒河沙砾的瞬间,他发呆时,他睡觉时,他皱眉时,他微笑着挥了挥手——这些沙砾被时间一遍遍冲刷之后仍然反射着灿灿光芒。
    大二时绍吴修过一门通选课,人文精神简史,又或者是人文思想简史,绍吴已经记不清名字了。他只记得老师讲过这么一个词:祛魅。向来面目严肃的女老师敲敲黑板,说,祛魅,同学们,这个概念最初由马克思·韦伯借用席勒的理论来描述官僚化、现代化的世俗西方社会……简单来说,祛魅是指,剥去附着在事物表面上那层虚伪的东西。什么意思?打个比方,你们看见我站在这里侃侃而谈,我读的书比你们多,了解的知识比你们多,但这些并不足以成为你们崇拜我的理由,同学们,保持清醒,避免狂热,我们终此一生都要在祛魅中度过。
    又有一句话说,人生就是“不过如此”。
    绍吴想,不,不对。杨书逸不是“魅”,更非“不过如此”,他从来都不完美,所以根本不存在“祛魅”,不存在“失望”——可也正是这种种不完美将他构成一个具体的存在,他不是空中楼阁,不是海市蜃楼,他是那样具体地出现在绍吴的生命里,像一场,一场永不结束的暴雨,这是毫无缘由的天降异象,是某种命定的义无反顾。
    绍吴知道自己被拒绝了,但他无法停止爱他。
    “其实,我想到一个办法,也许能帮你把爸妈那边骗过去,”朱菁菁叹了口气,“但你得留在永川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