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梦见了那个水塘,他变成鲛人困在水中央,通向大海的水道被堵死了,无数丧尸围着他叫嚣。

    绝望中他看见一只大鸟飞过天空,悬停在黑雾弥漫的云朵中间。灭蒙勇士红衣银甲,手中弓箭射出银红色的箭雨,将那些脏污丑陋的丧尸一一钉死在龟裂的石岸上。

    他仰望那前来救赎他的勇士,身体却传来尖锐的刺痛,低头,长长的鱼尾正迅速溃烂,浅蓝色的鳞片被黑雾笼罩,慢慢脱落,血肉和着骨骼化作腐肉,慢慢溶解在污浊的水塘里。

    救救我……他仰头看着那大鸟。灭蒙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终究离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云层。

    无法得到,只能失去……冥冥中他仿佛听到那纶音般的箴言,判定了他一生的命数。

    陡然惊醒,萧肃深吸一口气,胸腔传来剧痛,嘴里翻腾着浓重的血腥味。

    眼睛酸涩,半滴眼泪溢出眼角,滑进鬓角,从温热变作冰凉。萧肃慢慢睁开眼,看到医院纯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浅蓝色的百叶窗密密拉着,透出一丝丝暗淡的晨光。

    有人趴在他床脚,正沉沉睡着,是荣锐,背上披着那间孙之圣赞助的长羽绒服,手边还丢着一盒烟。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荣锐醒了,大约因为趴了太久,胳膊麻了,像个木偶人一样轻轻转动关节活血,打着哈欠问:“你醒啦?”

    梦中的情形和现实仿佛重合了,萧肃怔怔看着他,视线微移,看到他一侧放着自己常用的那个小药格。

    萧肃记得很清楚,自己把它扔回手套箱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荣锐睡眼惺忪地搓了搓脸,再次打哈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肃不语,他活动了一下腿脚,说:“我先去叫医生来……”

    “荣锐。”萧肃打断他,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干涩,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荣锐连忙将他半抱起来,给他喂了半杯水。

    萧肃靠在枕头上,闭着眼,在他离开之前抓住了他的手:“别走,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荣锐乖乖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擦去细汗:“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吧,你先歇会儿,我去叫医生。”

    “不,我不累。”萧肃努力调整呼吸,示意他把小药格递给自己,打开,“布洛芬,帕罗西汀……SOD,Diazepam。”

    荣锐迟疑了两秒,猛地明白了他想干什么,霍然起身。

    萧肃却不看他,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些药片上,语气平静:“坐下吧……听我解释,SOD是一种自由基清除酶,可以消除神经元内积累的自由基。Diazepam是治疗肌肉痉挛的,也有抗焦虑的作用。”

    荣锐慢慢坐下,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萧肃顿了一下,硬着心肠说:“对不起,我一直向你隐瞒自己的……情况,荣锐,我患有一种神经元病,先天遗传,DNA异常。”

    “什么?”荣锐重复了一遍,“神经元?异常?”

    “一种基因突变,原因不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神经元会逐渐出现功能缺损,直到彻底停止工作。”萧肃像讲课一样认真地跟他解释,“神经元细胞是高度分化的,没办法再生,所以,等到它们彻底坏死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说完这些话,萧肃感觉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重量神奇地消失了,整个人变得特别平静,就像十四岁那年夏天一样。

    “我不想要”,如同纶音箴言,重复一百遍,一千遍,就真的不想要了。

    哪怕那么那么贪恋,那么那么不舍。

    荣锐窒息般沉默着,良久,低声问:“会是多久?”

    “如果发病,大概两到五年。”

    “你……你发病了吗?”荣锐艰难地问道,抱着一线希望。

    “一年多前。”萧肃低声说,“就在我去东非研学前几个月。”他慢慢抬起视线,向荣锐笑了笑,“你运气很好,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我还比较健康,能漫山遍野带你跑,拎着扳手跑出来打人。”

    荣锐深呼吸,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玩笑的表情:“我不信!”

    萧肃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轻浅的笑慢慢隐去:“有时候,我也不信……我父亲发病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了,我比他早了整整六年。”

    “可命运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不是吗?”他说,“陈医生告诉我这是必然的,随着迭代,这种DNA缺陷会被放大,发病时间趋于年轻。”

    “那、那萧然呢?”

    “她是健康的。”萧肃说,“这种遗传概率很低,只是我……太不走运,撞上了。”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十几年前。”

    沉默,很久,萧肃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尽量平静地说:“荣锐,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活得正常点,有尊严一点,所以请陈医生封存了我的病历。我知道你调查过我,我……我也想过永远不告诉你,可是……可是我们……我们……”

    他自问已经非常平静,十三年心如止水,绝对能敌得过内心那点可耻的贪婪,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那么难受,那么绝望:“你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你每一次管我叫哥,我都觉得内疚,我不应该骗你……对不起,小锐,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哥吧,你对我来说,就像萧然一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