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爱国商贾,比如弦高,以几头牛犒师智退秦军,换取郑国周全,事后却又拒绝犒赏……”

    黑夫话还没说完,却被张苍打断了。

    “12头。”

    “什么?”

    张苍拱手道:“敢告于摄政,准确来说,付出的代价,是12头牛,四张熟皮革。”

    黑夫不高兴了,长得胖,看书多,脑子好用了不起啊?领导讲话,是你能随便打断质疑的么,你看看一旁的萧何,一副秘书风范,多乖巧!

    张苍却无视了黑夫的黑脸,还一本正经算起帐来:

    “下吏在《九章算术》中出过一题: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钱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牛价几何?”

    他看向黑夫,等了一会,遂自答道:“一头牛价值3750,12头,加上四张上好的皮革,将近五万钱,一个富裕人家的财产。”

    “但弦高从此事中得到了什么?没错,他是说,作为商贾,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受奖,岂不是把我视作外人?但这并非毫无利益,保护了郑国,便是郑国商贾守住了自己的利益。”

    “郑国与诸侯不同,极重商贾,早在立国时,郑桓公便对郑国商人的承诺过,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gài)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

    “郑国不强买强卖,不无故剥夺商人财货,但同时要求彼辈不得背叛郑国,在国外探查到诸侯对郑不利之事,要立刻回报。从郑桓公到子产,郑国世代坚守此约,商贾也抱之以琼瑶。”

    所以小小郑国才能富称天下,并在晋楚秦齐中间长袖善舞。

    张苍说道:“故弦高救了郑,也是救了自己,救了郑商栖身之所!这岂是五万钱能比拟的?只有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道理,商贾方能爱其国。”

    “只可惜,这种情形,只在郑国才有,至于其他诸侯,数百年来,但闻商贾售国利与敌国以求存,却再未出现过第二个弦高!”

    “今日亦然,比起出财货恢复民生,他们心里想的,恐怕是用官府同意的手腕,为自己获取更多财富罢!”

    黑夫颔首:“你是说,发国难财?”

    张苍很认可这个词:“对,发国难财!这便是数百年来,关东巨贾最擅长的敛财手段!”

    “白圭奉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法子,但说白了,便是囤积居奇。”

    “他家丰收年景时,买进粮食,出售丝、漆。蚕茧结成时,买进绢帛绵絮,出售粮食。用观察天象的经验,预测下年的雨水多少及丰歉情况,若当年丰收,来年大旱,就大量收购粮食,囤积货物,待到灾年,再将陈谷高价售出!中原历次大旱,米价石数百,都有白氏在推波助澜。”

    “我近来我听闻,郑地宣曲县有有一个商贾任氏,做了督道仓吏。去年,秦之败也,群盗豪杰皆争取金玉,而任氏独窖取仓粟。果然,眼看敖仓烧了,到了今岁,民不得耕种,青黄不接,梁、郑米石至千,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这是白、任的敛财之术,而苏氏则是另一种手段,在百姓困难时给予借贷,洛阳人称之为赍贷子钱,本钱为母,利息为子。到了次年,百姓还不上钱,苏氏依然和颜悦色,允许彼辈再借,以田宅作为抵达。到了第三年,利息愈多,百姓无计可施时,苏氏这才抛出债券,收了彼辈的土地。”

    “如此反复兼并,至秦灭周前,已占据了东西周大量田土。”

    “而一旦这些商贾势大后,更不得了,财力上可与王者埒富,比如苏、白,若说周天子是东西周公的傀儡,而东西周公在财力上,则是苏白的傀儡!所以周王才会被逼到债台上,颜面扫地,不得不答应让苏白为卿,分庭与之抗礼。”

    “这些巨贾有了权势财帛,便渐渐奢靡起来,有田池射猎之乐,拟之人君,购入大量奴婢田奴,谋取盐池铁山,而官府的赋税,便越来越少,说彼辈是‘素封’,绝不为过……”

    很显然,张苍是看这些大商贾不太顺眼的。

    “这是少府的看法?”

    黑夫看向另一人。

    “治粟内史以为呢?”

    作为黑夫手下经济领域的左右手,萧何比年长,比张苍瘦,还比张苍低调,一直埋头在农事和修复被战乱损坏的沟渠水利上,在朝中议政时,他永远先听后说,从不与任何人有剧烈的观点相悖,此刻便不紧不慢地说道:

    “下吏麾下有不少农家士人为吏,此外,便收集了他们的议论,以及关东丰沛小民对商贾的看法。”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砍伐薪柴,修治官府,服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季之间没有时间休息;还有私人的送往迎来,吊死问疾,抚养孤老幼儿,开销都全靠这百石粟米。”

    “对每家农户而言,田租还好说,在收口赋时,偶尔可以用帛代替,大多数时候,必须缴纳钱。于是只好带着粮食去集市出售,那时粮价必贱,只好半价而卖,甚至都卖不出,便只能以两倍的利息去借贷,好应付口赋,免遭刑罚。”

    “勤劳辛苦如此,却也不能确保性命,倘使遭受到水旱灾害,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战乱,官府的朝令夕改,那就只能靠卖田宅、鬻子孙来求活。”

    “可商贾呢?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带着他们积累的奇赢之物,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梁肉;无农夫之苦,而有仟佰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势力超过官吏,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着好车驾着肥马,穿着丝绸披着白缯。这就是过去百年间,商贾之所以兼农人,农人所以流亡的常态……”

    “这是农家与大多数小农的看法,未免失于偏激,但大多数皆是实情。”

    总之一句话,资本家的良心,信不得!

    所以农家里原教旨主义的那一批人,才极力主张,要将商贾统统干掉,让世界恢复到上古自食其力的时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关东六国商业繁盛的背后,问题着实不少,一部分人是先富起来了,集市也热闹了,奢侈品极受欢迎,但许多农民仍挣扎在贫困线上,六国本身,也没有因此而富强……

    至于一些人觉得“只要发展商业就能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更连影子都见不到!

    巨贾们但凡有积蓄,除了购买奢侈品以炫耀富贵外,便一门心思兼并土地,土地越多安全感越大,此外便是如吕不韦般,搞政治投资,将金钱化为权势,从而真正实现阶级的飞跃……

    说白了,你别看战国的巨贾名义上是商人,可他们的思维,仍是农夫,仍是官本位那一套!

    更有甚者,还有人为了利益,与异族勾结,铜铁等禁品也偷偷运送出塞!黑夫已掌握了乌氏裸与匈奴暗通的证据,只可惜这老贼奸猾,任黑夫热情邀约,就是待在羌地不回来,这肥羊不太好宰。

    “五蠹。”

    张苍接话道:“吾师兄韩非也觉得,商贾,尤其是巨贾,乃是邦国躯干上的五蠹之一。”

    翻译过来就是国家蛀虫……

    “这也是商君之所以重农抑商的缘由。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免从事本业的人少,而致力于商贾末业的人多。”

    秦人农夫的生活,比关东一般市民要苦,没办法,官府掌控力强啊。若让他们发现,自己辛苦砍人头换来的官爵,商贾花钱就能买到,自己辛苦一年的耕作,商贾半年就能挣到。

    那谁他娘还愿意为国耕战?早就十万人民九万商了!

    农民是绑定在土地上的,每年有固定的产出,其庞大的人群和稳定的居所,是国家征税最方便的对象,粮食、布匹都是刚需。

    而商贾则跑来跑去,又无实际生产,总是将左手买的右手倒卖,他们投机的逐利行为,甚至会引发物价的波动,对稳定十分不利。

    所以在商鞅为秦孝公规划的蓝图里,商贾,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其政治作用,和二战时的德国犹太人差不多……

    在秦国,商贾被课以重税,并按照人口的数目(包括家中奴仆)分摊徭役,每逢战争爆发,市籍和赘婿,是最先被征发的人群,被拖到前线做炮灰。

    为商贾划定市籍和专门的居住区域,让他们穿白衣作为标志,不经允许不得外出,严禁衣丝乘车,子孙不得为官吏,地位只比刑徒奴隶高一点。

    大秦立国的基础,农民和军功地主们,顿时就觉得舒服了。

    农民指着那些卑贱的商贾对子弟说,切勿为贾,与彼辈相比,吾等还有何不能满足?他们的出路,便只剩下作战种地。

    军功地主则享受政治、经济上的利好,再没有无尺寸之功却家累百金的暴发户在眼前晃荡惹他们心烦。

    唯独商人,政治地位被踩到泥巴里,经济地位则根本体现不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还做商贾干嘛?于是秦人除非真活不下去了,否则,宁可被官府分配给人做雇农,也好过为贾啊!

    商鞅洞悉人性,他成功了,自此利出一孔。

    除了讨得秦始皇帝欢心,得到政治豁免的乌氏裸、寡妇清外,秦国再无大贾,贩夫贩妇更卑微不已。

    而在国家层面,商鞅做得最绝的事,是严格实行官府专营,粮、酒、盐、铁、铜,只要是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由官府包办。在关东各国,被封君、巨贾从中截取的利益,在秦国却源源不断流入官府的肚子里。

    吃完农业租税,继续吃专营红利,六国官府空有膏腴之地却仍由蛀虫泛滥,饥肠辘辘时,秦国体魄却日益健壮,最终吊打了六国。

    这是制度的胜利,是法家的胜利,也是重农主义的胜利!

    不过话说回来,重农抑商,后世总是口诛笔伐,好像这就毁了中国文明,让中国错过了“资本主义”一样,却鲜少有人真正想过,为何要这样。

    重农是永远没错的,抑商也绝非错误,而是在特殊年代里,不得不施行的措施。

    如今,坐上这“执一以为天下牧”的位置后,黑夫看得更加明白了,对官府而言,有三个问题,是必须解决的。

    1.官府运转需要巨额的财政开支,光靠农业税根本不够,如果不执行国有专营制度,请问钱从哪里来?

    2.一旦遇到战争、灾荒等急需用钱,国库却空空如也,怎么办?

    3.如果中央不把重要财源掌控在手中,形成压倒性的力量,一旦地方势力膨胀起兵造反,怎么办?

    这是后世难住了中国两千年的“桑弘羊陷阱”,也是眼下少府、治粟内史达成的共识,也是黑夫必须继承的国策,牢牢把住国家的经济命脉……

    “但这种大政府包办,真的能百利而无一害?真的能在这交通信息落后的时代严格执行么?”

    大秦是富强了,一统了,但民众生活没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好。

    先前在关中被掩盖的问题,随着秦吏空降到关东各地,也一一出现:

    关东不适应秦地经济政策,水土不服,官营很难推行,各地的大工商业主无利可图后,盐、铁的开采效率渐渐低下,而官营工坊生产的东西价格昂贵,因为监管的缺失,质量也不见得多好,十年间,关东地区的盐铁产业凋敝堕落。

    没有竞争的市场,终将死气沉沉,难有创新。

    而原本作为调节谷价的各地粮仓强行收购的行为,反过来又造成了与民争利。

    更有甚者,专营制度豢养了权贵经济,形成了以专营为名、攫取私利的特权集团。

    还有一个麻烦是,设立一个专营的盐铁矿场,需要官吏吧?开采、运输、贩卖各个环节都由政府的供销社包办,也需要小吏吧?关中还好,关东地区,这中间上下其手在所难免,人为损耗和行政经费极大。

    这是秦始皇帝一统后,少府遇到的诸多问题。

    张苍和萧何方才批判了关东巨贾,眼下又批判起专营的弊端来,针针见血,不留情面!

    而一道行政命令,关东的商贾真的抑制住了吗?没有!

    虽有官府盐铁专营,但也有不少人甘冒违法重惩之风险,对抗国家专卖而大肆走私。

    “虽有关梁之难,盗贼之危,商贾们也总是穿梭于岭南塞北、吴越荆襄,戴星出入,靠着贿赂、伪造等途径获得的符节验传,日行百里不为苦,而洛阳苏、白,河东等巨贾虽被打压一时,却仍保留了底蕴,在关东的官府倒台之际,拼命收复失地!”

    张苍虽不喜商贾,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钻营之能。

    “说得没错。”

    黑夫亦然,感慨道:“在西域,在岭南,在海东,走得最远的不是军队,也不是官吏、使者,而是商贾,为了追逐传说中的珠玉,他们已穿过北向户,越过滇池,去探索南海和身毒道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夜以继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

    张苍、萧何二人同时说道,不谋而合。

    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利益使然。

    所以,不管官府怎么抑商,商品交换是目前条件下的经济发展的必要手段,发财致富是人之常情,所以抑商是抑制不了的,割了一茬,还是会长出来一茬。

    资本主义尾巴不但割不干净,一旦时机到了,商人们就如壁虎尾巴样可以重新长出来,并能迅速地壮大,富可敌国……

    就比方说,眼下关东诸地——也包括胶东在内,或许政治上是那些反王豪杰,曹参陈平说了算。

    但经济上,却是各地巨贾在做主了……

    黑夫暗道:“这也是为何,我一定要在洛阳开个好头,定下往后工商国策的缘故……”

    若能得到关东巨贾们财力、人力上的支持,那会让黑夫的再一统,顺利许多。

    现在,两种路线摆在面前。

    一边是关东极度放任的商贾贸易,经济活跃,各地交往频繁,但却有巨贾坐大,富比王侯。

    一边是关西秦地,大政府一手包办的专营经济,虽然稳定,且便于暴兵强国,但民间商业萎靡,缺乏竞争。

    该怎么选呢?

    好在黑夫有挂,他看向未来。

    他先看了两千年……很可惜,铁框已经铸成,从经济政策层面看,之后两千多年,只要中国还是个农业社会,这太阳底下,难有新鲜事。

    什么桑弘羊、王安石,翻来倒去,还是战国管、商玩剩下的那一套,难脱窠臼……

    再往后看,西学东渐,似乎是多了很多选择,但一个个试过错后,摔了很多跤,迷雾却越来越浓,让人迷惘。

    好在,历史最终给了他完美的答案!

    “两种极端,皆不可取。”

    黑夫露出了笑,说了一段在张苍、萧何听来,犹如天书,却被这位面历朝历代奉为圭臬、圣人之言的话: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

    “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这便是大秦的基本经济制度!”

    ……

    PS:今天只有一个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