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作为新楚国的三闾大夫,对这首屈原在楚国东迁时所作的《哀郢》,昭骚自是背得滚瓜烂熟,但这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江夏”。

    作为楚国最古老的贵族,他们昭、景、屈三家在复兴楚国的战争里,没能抢到头筹,投资的另一位“楚王”景驹被项籍给杀了,这也导致三家未能在新朝廷里占据要职,昔日被秦朝夺走的封地也没要回来,反而被项籍与其麾下功臣故旧分了,三家之中,官做最高的仅剩下一个昭骚,还只是没有实权的三闾大夫。

    此番随项籍西征,昭骚是带着政治目的来此的,早在东迁后,楚国内部怀抱复国梦想的贵族,便一直笃信一件事,那就是三楚大地的人,他们长期受到秦吏的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要楚军入境,自然是人心所向,不独箪食壶浆,更当以芳草花门于界首迎接也。

    也就是说,只要出兵,衡山、南郡的同胞肯定会充当带路党,还会在边界用香花芳草搭起彩门迎接,感慨:“终于打回来了,西楚父老盼王师久矣……”

    后来楚国虽亡,但这种想法依然伴随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在楚地留存,在项籍反秦后,楚国各地剩下的大小领主纷纷举兵响应,东楚一朝异帜,各地楚人杀秦吏而叛者数不胜数。

    在见识到“大楚兴”这旗号的力量后,一些人,再度将目光投向衡山、南郡,随着黑夫与楚国正式开战,有人悲观也有人乐观,“一统楚国”的想法越来越重。

    在项籍回到楚国,驱逐了江东滋扰之师后,楚国内部“打回西楚去”“收复郢都”的呼声极高,淮南损失太重了,他们必须让敌人也尝尝痛楚的滋味。

    而先前从衡山郡流窜到淮南的葛婴等人投靠了楚国,他们说南郡、衡山徭役繁重,两个郡都在支持黑夫灭秦,百姓早有怨望,楚国内部如蔡赐等人,遂想当然地觉得,西楚、南楚之地也会与两淮一样,楚军一到,便能望风披靡。

    尽管项梁和亚父范增提出了异议,认为南郡、衡山的百姓长期生活在秦吏统治下,与东楚分隔近百年,早就不把自己当楚人,双方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的感情,更何况那还是黑夫起家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子弟在北伐军中,正期盼享受黑夫坐天下后回馈的利好,又怎会向往回到楚国怀抱呢?

    但这些话,却并未被听进去。

    上层的人想要一统三楚。

    下层的人是想去衡山、南郡劫掠,弥补损失。

    项籍则是想让陷入被动的战争,打开一条出路,攻其必救,同时引诱躲在对岸楼船后面的江东军在江汉决战!

    楚国已被包围了,未来的战争必将在东、南、西、北同时展开,楚国至少要先解除后顾之忧。

    他必须赢得一场战争,才能为未来再度合纵抗黑赢得时间!

    三方一拍即合,战争便轻率地发动了。

    可等三闾大夫昭骚终于来到屈原诗中的“江夏”时,才发现事实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闻楚军来,衡山郡各县乡丝毫没有携壶浆以迎的打算,而是奔逃者甚众,如避贼寇——毕竟在官府宣扬下,项籍已成了杀人魔王的代名词,更糟糕的是,其军中还有早先在衡山郡犯下滔天罪孽,屠戮鄂城的葛婴。

    而到了最富庶的江边数县,更是官府组织的有计划撤离,烧毁城邑,搬空粮草,塞了井水,百姓在船队保护下,去江对岸避难,只将一片焦土留给项籍……

    于是,昔日哀郢之场景,再度重现,衡山郡北部的数万人扶老携幼,渡江避难,只是这回让众人畏惧躲避的,却是打着“收复旧都”旗号杀回来的楚军……

    南郡、江东援军没有傻乎乎地来与他决战,憋了一口气的项籍扑了个空,本打算以邾县为基地过冬,但在大火之后,整个城市已化作一片废墟,一半的里闾彻底毁灭,楚军一粒粮食都没能得到。

    于是他们便将目光投向那些邾县周边,或因固执,或心存侥幸,未撤离的民众。

    军队被派到乡下搜粮,不舍得抛弃祖坟产业的豪长氏族,成为楚军抢劫的对象,粮仓住宅都被洗劫一空,维持军纪越加困难,到处都是为非作歹的楚军,但军官却对此视而不见,皆言:

    “这是士卒应得的。”

    激发士气的方式有多种,或站前犒赏酒肉,或临阵因功授赏爵土地,还有一种,则在过去一年多里,被楚军采用。

    那就是屠戮和抢劫,屠戮能激发军队的士气,攻下城池之后进行烧杀抢掠,这种方法可以大举提升士气,释放出长期征战压抑的内心,还可获得大量财帛,算是对缺乏功赏的补充,尤其是西河之屠,被灌输了仇恨的楚军只觉得自己在做复仇的正义之行。

    但过去,楚军只屠过魏人的城池,秦人的土地,此番入衡山,却是第一次,将屠刀对准了同样说着荆楚方言的“同胞”。

    未能得到衡山人“携壶浆以迎”的楚将们,遂振振有词:

    “彼辈早已不是骄傲的楚国凤凰了,而是被秦吏关在笼中的家禽,一群飞不了的鸡!”

    “数月前,越兵亦在淮南烧杀抢掠,夺走了淮南人口中最后一点粮食,吾等不过是报复回去罢了!”

    每个士兵都是套着绳圈的狼狗,只是北伐军绳圈紧,而楚兵近乎没有。

    他们肆无忌惮地凌虐未撤走的衡山人,在老家,这群楚兵或是憨厚朴实的丈夫、父亲,战场上,他们高举赤旗,化身无畏的勇士,在此地,却又是无法无天的恶棍。

    比如邾县近郊某位活过了无数次战争的八旬老者,为人固执,昭骚去与他好言相劝,希望黄氏能交出藏着的存粮,补给军用,遭到老者拒绝,他们遂变了颜色,直接用强……

    最后,黄氏所有粮食都被抢夺一空,男丁、女子也全被带走,反抗的人被杀害,只剩下一位八旬老人带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孩童,站在被撞开的墙垣处,无助地望着他们远去。

    而雪花,也在这时候降落下来……

    湖北这地方也是奇怪,夏天又湿又热,说它是南方吧,冬天却能冷到你骨头里,说它是北方吧,却又不集中供暖,御寒只能靠抖……

    天降大雪,缺衣少食,两三万楚军生活在被焚毁的城市里,而敌军又不断派出舟船滋扰。

    这一切都使得项籍放弃了邾城,带着大军抵达昔日秦始皇帝病死的西陵县(湖北新州)……

    虽然只有百多里行程,但楚军却整整走了五天,士兵们缺衣少粮,除了脚生冻疮外,更是伤寒流行,每天都有数十人倒在沿途,再也没醒过来。

    而抵达西陵县后,他们才发现这里也已被焚毁一空,粮亦无处可搜,楚军甚至需要自己出去落满雪的山林间狩猎,希望能侥幸捕到野猪和鹿,但这就加大了遭到敌军小部队袭扰的可能性,损失在持续增大。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先前叫嚣着要来西边割肉的将尉们打了退堂鼓,有人开始提议项籍撤兵,回淮南去了。

    但来时的路,已不通了。

    “丹阳安圃,这败军之将已被江东舟师带着,抵达彭蠡泽北,遮蔽我归路,焚毁舟梁,更切断了我军与淮南的消息,若调头归去,将遭到敌军水陆夹击,恐不利。”

    让人牙痒的是,敌军就是不集中兵力与他们对阵,而是利用舟船的优势,不断袭扰,让楚军持续不断地流血。

    “不如继续向前!”

    英布觉得很憋屈,声音低沉地说道:“彼辈总不能将南郡也烧了罢?不如渡过汉水,去江陵!”

    另一位项籍的得力干将蒲将军却反对道:“吾等欲攻江陵,前提是渡过汉水及云梦,可不比渡江容易,若为敌以舟师截断,半渡而击,后果不堪设想!”

    三闾大夫昭骚赞同蒲将军:“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事到如今,吾等绝不能去江陵,而应早日返回淮南,否则淮南恐又为江东袭扰。”

    三人争议不断,项籍的一双重瞳却只盯着远方冰冷的水面,忽然问道:“汉水,能凝乎?”

    楚军抓来的一当地人招供,那老伯说他活了一甲子,从小到大,只见过汉水冰封过一次,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百年难遇。

    “天不助我也。”

    项籍眼中少了些神采,就算这个冬天叶能那么冷,他们却很难在此地呆一整个月,等待整条汉水凝固可行人畜。到那时候,楚军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是避战的南郡、衡山兵,更要被关中来的敌人援军包围。

    必须得承认,这场反击,这场西征,失败了。

    这样一来,非但包围圈没打破,楚军又疲敝了几分,除非黑夫阵营里发生较大变故,要么他被饭噎死,要么某位大将忽然头脑一热叛变,否则局势再难翻转。

    但项籍不甘到此为止!

    “吾等不向西,也不向东。”

    他指着简陋的地图道:“向北进发,过申、息,去汝南!”

    “汝南?去陈郡?”众人面面相觑,未曾料到。

    项籍眼中再度迸发光芒,充满了斗志,他又要再一次奔赴战场,又要进行一次赌博:

    “然,既然南方避而不战,那吾等便去中原迎其主力,集结韩魏之师,与黑夫,决一死战!”

    ……

    而与此同时,身在武昌,日夜派人窥探楚军动向的利咸,却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瑞雪兆丰年啊,这场雪之后,天天都有好消息,今日更一次来了三个!”

    “吾等是需要好消息。”尉惊却是忙着安顿衡山迁民,消瘦了许多。

    “其一,摄政赞同吾等避敌锋芒之策。”

    这是钦定了利咸的险招,没有怪他们失地之罪。

    “其二,赵佗将军已抵达襄阳,他率师两万,都是南郡、衡山的老卒,立刻接手江汉防务,与南郡民兵一起,阻截项籍!”

    改元以来,黑夫也加强了军队建设,不但搞了总参谋部,还一口气任命了八个将军,将自己控制的地盘,划分成八个军区。

    冀州战区——韩信任将军,董翳为副,目前只有河东一处,但未来必会囊括整个大河以北,负责对赵、魏、燕的进攻,都由韩信一手指挥。

    中原战区——东门豹任将军,赵贲为副,目前管着三川、南阳两处战事,这是东出的主要通道,将面对楚、魏、韩的主力,黑夫以后会亲自前往。

    北部战区——章邯任将军,吴臣为副,管着北地、朔方、上郡三地战事,敌人自然是仍盘踞北假、云中的匈奴冒顿单于。

    江汉战区——赵佗任将军,共尉为副,管着南郡、衡山、豫章战事,为了看住老家,抵御项羽进攻。

    东南战区——吴芮任将军,尉阳为副,管着会稽、丹阳、吴郡,以及舟师,目标是从后方袭扰楚国。

    海岱战区——曹参任将军,只要胶东在一天,便能拖住齐、楚的部分兵力。

    此外还有梁州战区——小陶任将军,周昌为副,镇守巴蜀汉中。

    南方战区——共敖任将军,管着整个岭南和长沙,黔中。

    黑夫觉得,自己再凑一凑,发掘下有潜力的人才,说不定也能搞个开国……不,中兴十大元帅。

    如此一来,再加上与将印一同奔赴地方的肱股羽翼之士,各战区的指挥就没先前那么混乱了。

    “如此甚好!”

    尉惊只觉得,他们期盼已久,彻底一统天下,消弭战乱的大决战,或许真的要到了!

    “看来只等雪一化,仲兄便要立刻发兵,大举东出了!”

    “不必等冰消雪融。”

    利咸却告诉了他第三个好消息:

    “刚得到捷报,洛阳,这成周故都,天下之中的名城,已降于摄政!”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