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圃田泽东北十余里处,有个地方叫“博浪沙”,因为曾是河流故道,沙丘起伏,又因近圃田泽,芦苇丛生,数人掩藏其中,过路的车马竟能毫无察觉。

    “我曾来过这。”

    与公孙信蹲在芦苇荡里等待楚军时,张良突然笑了起来。

    “许多年前,我欲为韩报仇,故弟死不葬,去沧海君处求得力士后,曾四处查探山川道路,寻找合适的伏击地点,便曾来到博浪沙。”

    此地正当洛阳到大梁的东西驰道上,位于韩魏之间,也是三川、颍川、砀郡的两不管地带,张良对韩魏间的交通要道、山川地形了如指掌,回国后,便密切关注着秦始皇的一举一动,并料定……

    “若秦始皇东巡郡县,定会从博浪沙经过!”

    他指着不远外的一处小丘:“那就是预计蹲伏的地点,逃跑路线,则是一路往南,遁入圃田泽中,与这次的走法正好相反。”

    可那一次,张良失算了,因黑夫这只黑蝴蝶扇动的翅膀,秦始皇久久未曾东巡,反而去了趟巴蜀,让张良在博浪沙白等许久,最后干粮吃光,盘缠用尽,只得悻悻离去。

    但张良没有死心,筹划多年后,终于在琅琊莒南行刺成功!只可惜啊,尽管击中了秦始皇的金根车,却未能将其击杀!

    反而白白葬送了大铁椎的性命……

    尽管如今但凡是个人见了他,都会翘起大拇指夸赞当年的刺秦壮举,但这些夸奖,听在张良耳中却略显刺耳,常心中暗道:

    “若再来一次,张良当不会行此匹夫之事。”

    公孙信听完后,却有些后怕地说道:“幸而子房失手了,若当时击杀了秦始皇,对秦来说,恐怕是福非祸罢?”

    张良颔首:“没错,那时的秦尚未倒行逆施至此,始皇帝死于非命,长子扶苏继位,世人称贤,更得王贲、黑夫、蒙恬、李信为佐,纵使六国义士皆起,恐怕也难以抵挡……”

    没胜算,一点胜算都没有。

    毕竟,六国眼下光对付王贲一人,就很吃力了,韩王成和魏王咎的脑袋告诉世人,通武侯,非轻与之辈也……

    如此想着,张良回过头,看着面黄肌瘦,犹如难民的“韩国”两千残部。

    世事真是难料啊,张良当年在圃田泽,博浪沙白白蹲守数月的经历,如今却救了他们,在韩成败亡后,钻进大泽,靠捕鱼、吃野菜,伏击过路的秦军粮队,好歹过了冬。

    虽然王没了,但复国的种子,好歹留存了下来。

    打了一个冬天的游击后,眼下形势逆转,楚军在淮阳大破秦师,秦军一路撤退,放弃了梁、楚之郊,或退至颍川郡,或返回荥阳,张良他们听说,楚上柱国项籍已驻军大梁废墟,并派前锋向西略地。

    前几天,还遣使者来通知韩人:“取武强邑,备粮秣,以待大军。”

    韩人们纷纷击掌而庆,觉得苦尽甘来了。

    但张良他们等了许久,直到正午日上三竿,却没看到所谓的“大军”只等来了千余人的队伍。

    “谁是张良、韩信?”

    坐在车上的人趾高气扬,虽戴着楚冠,但口音,却是韩地的。

    韩国正处于复国的最低潮,张良和公孙信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向这楚尉行礼。

    “吾乃郑昌,楚之连尹也。”

    所谓连尹,本是射官,后来渐渐成了车马官员,相当于秦制中的中车府令,与赵高当年一个职位,同理,非执政者亲信不能担任。

    这郑昌能做项羽的连尹,想来是颇得其信任的。

    郑昌也很以这层关系为荣,笑道:

    “上柱国言,国家不可一日无主,韩无王,亦无相,特命我来此任韩相邦,招揽颍川韩人,以助上柱国诛灭暴秦!”

    原来,项籍大胜而骄,夺取大梁后,图谋继续西攻,便开始联系魏、赵、韩三国。

    但项籍对韩人去年的表现,是很不满意的!

    郑昌尤记得,在大梁时,项籍对韩国的讽刺:“魏虽失王,但立刻就重新立了一位,张耳也收复了临济,迁都濮阳。韩呢?韩王在哪,韩国的国土,是圃田泽中的泥巴?其臣民,是满泽的草木鱼虾?这世上,岂有连灭两次之国?”

    于是觉得韩人不靠谱的项羽,索性派了与项氏交情匪浅,任下相县丞时曾故意放自己离开的韩人郑昌,来接管圃田泽的残兵败卒。

    项籍在郑昌离开时,甚至还对他如是说:

    “若汝能收颍川兵,为我破成皋,取洛阳,临函谷,灭秦之后,论功行封,这韩王,让你来做又有何不可呢?”

    郑昌闻言自然心花怒放,来到圃田泽后,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未来韩王,带着楚兵颐指气使,对张良、公孙信二人,也不甚尊重。

    公孙信气不过,直欲带着人回圃田泽,但张良却对他摇了摇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不忍则乱大谋,吾等现在,离不开楚人。”

    等一行人到了武强乡后,张良换上笑脸,向郑昌作揖:“敢问郑相,楚国大军何在?”

    郑昌道:“上柱国与主力在大梁休整,派我与项声都尉为先锋,我走鸿沟南,收韩卒,项声都尉率众五千,走鸿沟北,与魏军汇合,欲袭敖仓……”

    “敖仓!?”

    张良闻言,面色大变:“项声与魏师去击敖仓,吾等为何不知!”

    郑昌乐了:“事关军情机密,岂能叫汝知之?”

    “要坏大事了。”

    张良连连跺脚:

    “此时此刻,敖仓,万万去不得,还望郑君速速派人去,阻止项声都尉!”

    但郑昌却不以为然。

    “此乃楚国军务,君乃韩国申徒,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

    “这郑昌,竟不识好歹!”

    等没人听得到的地方,公孙信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但又奇怪地问张良:“子房,你去岁让吾等入圃田泽时,原因之一,不就是此地近荥阳、敖仓,开春后可配合楚军袭之么?”

    张良颔首:“我是曾如此说过。”

    这是张良很早就做出的预言,他认为,荥阳乃洛阳门户,号称“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者”的兵家必争之地。

    此处为山地与平原的分界线,自荥阳向东主要为大河冲积平原,包括京、索、郑、梁等在内的广大区域皆为号称“梁、楚之郊”。

    自荥阳往西则多为地势崎岖的豫西、晋南,陕东交界的崤函山区,兼以水流湍急的大河,极利于凭险扼守,遂有成皋之塞,也就是后世的虎牢关。

    “经之以四渎,洪河突焉。宜其咽喉九州,阈阃中夏。锁天中区,控地四鄙,天下权重,决于此地。”

    而敖仓的存在,更加重了荥阳的重要性:它在荥阳以北的敖山,靠近大河,魏武侯时期,魏国经过李悝变法拥有了大量的粮食,就存储在此,至魏惠王开凿鸿沟,敖仓更成了国家级的粮仓。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进一步将敖仓建成了天下最大的粮食存储基地,把山东各郡的粮食源源不断的运输到秦国本土。但因为敖仓以西的水路运输不便,粮食就在敖仓集中,然后再经过陆路转向各地。

    十年之积后,据说敖仓有粮食数百万石!够十万大军吃好几年。

    眼下,敖仓成了秦南阳大军的粮食供给地,每个月要运十多万经鲁阳关南下,一旦被楚军拿下,不但可解六国少粮之急,也能让王贲军心大乱!

    张良道:“但我设想的,是楚军在梁地休整,安排当地人春种平定后方,调集援兵。”

    “等王贲军与南方黑夫鏖战之际,再逼近京、索,杜成皋之敌,包围荥阳。届时,以楚魏赵韩四国合力,取敖仓,如探囊取物也。”

    可现在楚军才拿下梁地,就急吼吼地去打敖仓,无疑是伸手去灶中取一个火炭啊!

    张良很清楚,为何楚军会如此做。

    “王贲在让三川、颍川秦军故意示怯,苏角龟缩于阳翟,好似畏项如虎,而三川军也直接放弃了荥阳以东之地,敖仓遂门户大开,这是故意放开一条路,诱惑六国去取啊……”

    张良笃定,敖仓是一个毒饵!也只有通武侯,才敢用自己二十万大军的军粮来做饵,想必是欲钓项籍这条大鱼啊!

    经过激战与长途跋涉,楚军已臻于强弩之末的窘境,加上后续主力在梁楚,前线楚军兵力过于单薄,反倒是秦军,这月余来,定已得关中补充。

    张良道:“果然,亚父范增不在的话,楚军勇则可贾,然少谋略也,幸好项籍未曾亲去敖仓。也罢,也罢……”

    他拍了拍公孙信:“路漫漫其修远兮,军争祸福胜负,实在难料,吾等,还是做好接应项声败军的准备吧!”

    ……

    而另一边,郑昌依然对张良的告诫嗤之以鼻,他甚至轻蔑地对亲信道:

    “若张良当真有谋,何必潜逃这么多年一事无成,韩成用其策,不是也败亡了么?足见名不副实也。”

    “若韩信当真有勇,又岂会丢下韩成独自逃匿?”

    “这二人,连小小韩国的事都办不好,还敢对楚国的方略,指手画脚?”

    话音未尽,却有斥候匆匆赶来禀报,神色慌张。

    “郑君!”

    “项声都尉与魏师,在敖仓为秦车骑所击,北,又为荥阳秦兵所围!”

    ……

    PS:第二章在0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