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入夜时分,位于枳县对岸的巴氏堡垒,和衣而睡的陆贾被剧烈的击门声吵醒。

    “谁人?”

    陆贾让亲信打开门,却被外面无数松明火把晃了眼,却是一群巴人武士,腰带柳叶剑,气势汹汹,领头的射虎勇士身上还带着血,在他们簇拥下,则是在红光里,显得脸色苍白的巴忠。

    陆贾明知故问:“巴君,这是怎么了?”

    巴忠让武士们后退,深吸一口气后,朝陆贾作揖:“陆先生,出大事了!”

    接下来,巴忠将今夜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陆贾。

    “枳县令邀我去赴宴,却在筵上让县卒持刃设下埋伏,欲将我擒拿,幸好枳县丞与我交好,在席上给我暗示,我带的亲信勇不可当,不仅将县卒杀死,还将那枳县令、尉……”

    “杀了?”

    巴忠盯着陆贾的眼睛,摇了摇头:“绑了。”

    陆贾面不改色,诧异道:“无缘无故,为何欲擒杀巴君啊。”

    他旋即脸色大变:“莫非是有人得知,巴君藏匿武忠侯夫人的事?”

    巴忠叹道:“县丞说,是有人传出流言,说我欲叛朝廷,投效武忠侯,故有今日之祸,不过……”

    他眼中闪过寒光:“我亲信族人,绝无可能将此消息泄露,我倒是奇怪,枳县令是怎么知道的?先生,可否知晓?”

    不是自己人干的,自然只有“外人”了,巴忠第一个就怀疑到了陆贾头上——叶子衿在他这呆了几个月,因为行事隐秘,一点事没有,怎么陆贾一来就出事了。

    “这还用说么?”

    陆贾摊手道:“巴氏一直与武忠侯交好,此事天下人皆知,我听说,但凡是武忠侯旧部朋友,不管在何处任职,大多被撤职逮捕,宁可杀错千人,不可放过一个,如今,也终于轮到巴氏了。”

    他危言耸听道:“不论如何,官府对巴氏的怀疑,是真的,事已构,再难回转,巴君,你不如杀了县令、尉,投效武忠侯!”

    巴忠面露犹豫:“始皇帝对吾族有恩德,表彰家母守贞之节,封其为贞妇,还迎至咸阳,为她筑女怀清台,家母临终时曾嘱咐我,定要守好人臣本分,为秦约束巴中群蛮,决不可忘恩背秦。”

    陆贾笑道:“始皇帝也对武忠侯有恩德,故始皇帝遭奸人弑杀后,君侯才毅然举兵,为始皇帝戴孝,北伐靖难。如今掌管朝政的,是逆子奸臣,巴君念先帝旧情,他们可不会记得,今夜那凶险的筵席,就是明证!”

    “若巴君不想日后遭了匕首、毒药之害,还是举兵响应武忠侯罢,这么做恰恰是拨乱反正,是忠秦,而不是叛秦!”

    巴忠叹息,指着身后硕大的石堡,以及周边依附巴氏生活的里闾:“话虽如此,奈何,一旦举兵,我家万金之产业将废,数千人也会被兵祸连累。”

    陆贾暗暗发笑,好了,场面话讲完,终于轮到讨价还价了。

    巴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拐弯抹角地问陆贾:“若我答应举兵,武忠侯,能给我什么?”

    商贾,从不做无利可图的生意,更何况此事风险极大,他追求的回报也越大。

    陆贾道:“巴氏之先,以熬制井盐起家,后又于山中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至巴君这一世,能守其业,用财自卫,又开拓了种蔗、红糖、僰奴等业,家业越做越大,与北地乌氏并称天下富豪。”

    “但自从怀清君逝世后,巴氏的待遇,可比乌氏差远了,丹砂、井盐、红糖,均被官府纳入专营,巴氏只能靠开西南夷,贩卖僰僮,勉强维持收支。”

    虽然陆贾身为儒生,也不太喜欢商贾,但他现在的身份是说客,什么鬼话都能说。

    “在秦吏里,最看重商贾的人,莫过于武忠侯,倘若巴氏反正,事后,丹砂、红糖、井盐诸业,均可归还!”

    这是财货上的承诺,接下来是地位上。

    “乌氏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君母之地位,与乌氏倮并无差别,故其逝去后,世人常以‘怀清君’尊称,可惜,这不是正式爵位,未能传子。”

    “巴氏本是禀君之后,可谓又富又贵,有其实而无其名,不宜,武忠侯承诺,待事成之后,可正式封巴君为怀清君,子孙延续此爵!”

    巴忠心动了。

    在古巴国,廪君之后分为五族,分别是巴氏、樊氏、醰氏、相氏、郑氏,构成了巴国的统治阶层,称之为“内五氏”,位于核心区域,其中以巴氏最贵,仅次于姬姓王族。此外,賨(g)、濮、苴、共、卢、獽(ráng)、夷、蜑(dàn)则是“外八部”,位于巴国的周边区域。

    如今巴国虽已灭亡百年,姬姓的王族俱死,但五氏、八部却延续了下来。所以寡妇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谓又富又贵,名为商贾,实为土司女酋长,只一直缺个正式的名分。

    眼下,黑夫却承诺了巴忠一个“君侯”之位。

    虽然距“巴王”之位还远,但已是巨大的突破。

    眼看巴忠愈发动摇,陆贾再接再厉道:“巴忠可以反过来想想,若是此时绑了君夫人母子,再烹了陆贾,可否能打消官府怀疑?”

    他摇头:“恐怕不能,在官府看来,巴君不过是一卑贱商贾,出了枳县,随便一个小吏就能将你缚住杀害!”

    “可若投效武忠侯,则可为君侯,巴郡货产,皆归巴氏,何乐而不为?”

    “善!”

    巴忠左思右想,他已与当地官府翻脸,不管叛与不叛,都说不清了,遂对亲信下令道:“派人去,将县令、尉杀了,其家眷,也一个不留!”

    这人怎么突然变狠了?陆贾道:“枳县那边……”

    巴忠哈哈大笑,拉着陆贾来到石堡边缘:“陆先生请看!”

    二人站在高数百尺处,看向对岸的枳县,那里灯火通明,都是举着火把的巴人武士,映得江水都一片晕红。

    决定举事后,巴忠的语气,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他傲然道:

    “枳县本就是我家的领地,枳县令只是来此挂个名而已,既然官府先对我动手,我也只能反击了,枳县现在,归武忠侯了!”

    陆贾拊掌道:“如此甚好,我立刻将这好消息,禀报给君夫人,事不宜迟,还望巴君速速派人去鱼复,击破巴郡尉之兵,接应吴臣入巴!”

    但巴忠却没有老实照做,而是奇怪地打量陆贾:“陆先生身为文士,还懂行军作战么?”

    陆贾听出一丝不妙,咳嗽一声道:“这是武忠侯定下的兵略,巴君,既然投了北伐军,最好还是依着照做,君侯乃天下名将,十余年来从无败绩,听他的,不会错。”

    巴忠却摇头:“武忠侯毕竟没来过巴地,有些事,他不太清楚……”

    随即笑道:“当然,我一介商贾,也不懂打仗,不如问问我家武士之首罢。”

    说着,巴忠招手让那个身材高达九尺的巨汉过来,介绍道:

    “这是丹虎,賨(g)人武士,射虎英雄,他可是挤在一个船舱里,和武忠侯啃过一块盐的旧识,曾带着我家僮仆,与西南夷作战,略知兵事。丹虎,你来说说,下一步该如何做?”

    丹虎拍了拍自己绣着虎纹的胸膛,用巴人的言语瓮声瓮气地说了一通。

    巴忠一边点头,一边复述道:“丹虎说,枳县距离江关六百余里,且山路南行,集合人手过去,至少要半个月。”

    “而西边的江州县(今重庆),也就是巴郡郡治,与枳县相距不过两百里,且道路好走,快的话,只需数日!”

    “与其舍近而求远,不如带人袭击江州县,郡兵尽出,郡治空虚,守卒不过千余,待夺取郡城后,我再高举北伐军大旗,号令全郡巴人,五氏八族,一同响应!”

    巴人骁勇,连妇人都可持剑斗殴,若真能将五氏八族聚起来,兵力近两万!

    陆贾看看丹虎,又看看巴忠,心里惊疑不定,但这是别人的地盘,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笑道:

    “牧野之战,巴师勇锐,作为前锋,歌舞以凌殷人,杀得殷人流血漂橹,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既如此,只希望巴君能效昔日先祖,为仁者之师前锋……”

    “自当如此。”

    “陆贾还要去向君夫人禀报,可否连夜送我去别庄?”

    这次,陆贾拒绝坐滑竿,选择步行下山,离开前,回头瞥了一眼,看向站在石堡边,扬眉吐气的巴忠,暗道:

    “真是大意,却小觑了这巴人,他是想先取江州县,欲以自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