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贤令一出,郡祭酒的厅堂外便挤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也有跃跃欲试的。那些过去不曾任官,也没个好出身,无人举荐的江陵布衣士人们相互谦虚,看上去十分揖让,实则仍有些犹豫。

    站在厅堂门口,举起宽大的官袍袖子,陆贾开始了现身说法。

    “我本寿春布衣,淮南儒生,因犯了挟书律,被迁于南方,在岭南密林里填沟壑,差点沦为隶臣,直到君侯南征,这才举我于牛口之下……”

    这几年来,他在武忠侯身边,一路从斗食的书吏,到百石主薄,再到四百石长史,最后成了今日君侯幕府文官里,仅次于萧何的地位,南郡祭酒,官居六百石。

    可以说,陆贾就是虽然出身布衣,却因为“能出长策”,而得到重用的最好例子,武忠侯让他来做择取民间布衣之士的祭酒,真是再合适不过。

    门客数人有些吃惊:“上吏真是儒生,也能任吏?”

    陆贾亮出了被他摩擦一宿的绶印,却见是黑绶,三采,青赤绀,淳青圭,系着亮铮铮的铜印,果然是六百石的官!

    “只要有才学,能助君侯靖难成功,不论身份、学派、籍贯,唯才是举!”

    这一句唯才是举,让不少人打消了疑虑,开始纷纷上前,“毛遂自荐”起来。

    但更多的人,踱步几个来回,还是缩了头。

    毕竟武忠侯的红旗能打多久,还是个疑问,万一他靖难不成反被朝廷消灭,到时候清算起来,做过武忠侯官吏的人,岂不是都要倒霉?

    这些江陵布衣们不论进退,陆贾都看在眼里,他也明白,黑夫要招纳的,是些什么人。

    儒生、黄老、纵横、名辩、兵家,被排斥在秦朝体制外的诸子百家之士!

    这些百家之士,在战国时,可坐而论道,家里贫寒的,也能充当封君食客,若真有才学,便能成就像冯谖、侯嬴、毛遂、蔡泽那样的大名。

    但在秦朝体制下,即便丞相、彻侯也不许大规模养士,百家遭到打压,官府唯尊法官狱吏,这些布衣之士顿时没了生计。

    但他们总得活下去啊,要么像那个“本好黄老”的陈平一样,放下老本行,老老实实学律法,试为吏。要么就似陆贾一般,在夹缝里求生存,靠帮人抄书、写信维持生计,还会一不小心因私藏了诗书,被缉捕论罪。

    最惨的如韩信,学的是兵家之流,却因贫贱无行,不得推举为吏,只能四处混饭。

    当天下大乱,这些人是推翻朝廷最积极的参与者,捋着袖子,卯足了劲参加造反,原因无他,还不是秦朝的官府里,没给他们一个合适的上升渠道。

    黑夫决定吸取教训,给这样的人留个后门。

    “乱世将至,统治地方的秦吏法家是重要,但其余的人才也不能少。”

    不指望能再逮到韩信、陈平那样的大鱼,但一般的说客、谋士,黑夫也十分急需。

    为行人劝降郡县,任幕僚出谋划策,多的是他们的用武之地。

    就算江陵招不到,其他地方的有心人听闻后,亦会前来投效,只希望那些楚汉奇谋之士,也尽能入其榖中。

    陆贾也认为,江陵基本找不到这样的人,毕竟已入秦数十载,百家凋零。

    “衡山郡那边,可能还多一些。”

    但响应号召来的人,还真不少,可惜都是些好虚言的,学了点皮毛就自以为是高才绝伦,真有才学的,几乎没有。

    “要在一堆鱼目里找到一颗珍珠,何其难也……”

    安排十几个言谈平平的江陵布衣去军中各部门,从斗食书吏做起后,陆贾打算结束今日“招贤”。

    却不想,门外又有一个头戴高高儒冠的人探头探脑,往里面窥探,吸引了陆贾的注意力。

    陆贾来江陵这么多天,从未见大街上看到一顶儒冠,只因此地早被秦统治数十年,儒以文乱法,早就被官府打压驱逐殆尽了。

    等这人上堂后,陆贾见其四十上下,面容黑瘦,比自己略老,留了长长的胡须,但未经梳理,有些凌乱。

    “汝何名?”

    那人露出一口黄牙,作揖道:“小人随何。”

    “随何?”

    陆贾没听说过,又问道:“我竟不知,江陵亦有儒者?”

    随何道:“小人并非江陵人,而是随县(湖北随州市)仄陋之士。”

    “是南阳郡的人啊。”

    陆贾点了点头,也未细究外郡人怎么跑江陵来了,接着问:

    “你学的是八儒之中,哪家的学问?”

    随何却道:“所学甚杂,也并非大家,恐上吏不知,不值一提。”

    这下陆贾有些警惕,心想:“此人莫不是知我学儒,而先前诸士又被黜落甚多,故意戴了顶儒冠,想要套近乎罢?”

    于是他便故意考校随何,侃侃聊起诗书来。

    没想到的是,这随何口上谦虚,说自己学识浅,但不论陆贾说什么,却都能接得上,甚至还引用了不少儒典里的故事,更能旁征博引,显然是个博学之士!

    陆贾许久未与同好之人相谈,这下一发不可收拾,二人竟说到夜色将暮,随何肚子饿得咕咕叫,陆贾才反应过来。

    “糟了,只顾得聊诗书,却将正事忘了!”

    这随何虽深得他所好,但若只会空谈诗书,无奇谋长策,依然只能做书吏。

    于是陆祭酒正襟危坐,问道:“随何,如今君侯初定荆州,你可有一谋半策,能助君侯治理地方,靖难功成?不妨与本祭酒听听,若是中肯,定当将你举荐给君侯!”

    随何再拜:“小人的确有一策,若武忠侯纳之,可使君侯尽得三楚之地!”

    ……

    四月初七,秦始皇离开人世整整两个月,江陵天气晴朗。

    黑夫派出去的四支偏师才走了短短三日,已是捷报频传。

    先是利仓已迫降竟陵,已率军渡过汉水,和在汉东打游击的季婴取得联系。

    接着,吴臣回报,说已夺枝江,正带人赶往夷陵。

    满也控制了孱陵,正召集夷道的巴人君长开会,向他们传达武忠侯的问候……

    唯独当阳县尉拒降,共尉正在攻打,说城池旦夕可下!

    就在黑夫忙完军务后,陆贾带着一人来见,说是求贤两日后,找到的唯一人才。

    短兵亲卫搜了一遍身后,这才让随何靠近黑夫办公的小院子外墙十步处,随何上下打量这窄小陈旧的院落,不住点头。

    “快进来。”

    陆贾出现在门口,向随何招手,又穿过密集的护卫,引他来到后院,黑夫正坐在这里,忙了一早上后,闭目养神。

    随何行了三拜重礼:“小人随何,拜见武忠侯!”

    黑夫睁开了眼:“还真是随县口音。”

    随县便是古代的随国,与安陆相邻,只隔着两天的路程,翻过横尾山就是,口音相近。但因为随县直到二十年前才被秦夺取,在行政划分上,不归南郡,却属于南阳郡。

    “为何行此重礼?”

    随何道:“君侯身居高位,方获大胜,却不骄不躁,居于陋室,甘之如饴,有尧舜禹的仁王风范,小人此礼,拜君侯之仁俭。”

    “油嘴滑舌,倒与陆贾很像,难怪他挑中了你。”

    黑夫皱眉,问道:“你一个随县人,本该受户籍限制,怎么跑到江陵来投?”

    随何道:“小人本是随县之穷儒,正在服戍卒之役,随一众南阳人押送粮秣到南郡来,驻于江陵。”

    在秦朝,儒生和赘婿、商贾一样,也是服役优先征发的对象。

    他略一顿后又道:“上个月时,听闻君侯取了安陆,又携民渡江,我当时便笃定,君侯稍后定会来取江陵……”

    黑夫问道:“何以见得?”

    随何笑道:“因江陵乃西楚都会,得江陵,便可尽取西楚!”

    黑夫却摇了摇头:“事后之言,不足为奇,倒是陆贾说,你有一策,可使我尽得三楚之地?”

    所谓三楚,乃是对楚国故地的称谓,按照方位不同,以淮北沛、陈、汝南、南郡、彭城等地为西楚;彭城以东的东海、吴、会稽为东楚;九江、衡山、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

    总之,便是禹贡里荆、扬两州之和,再加上大半徐州,占了天下三分之一。

    以韩信之才,也只认为当“先取荆州为家”,尚未提出后续的战略,这随何一张口就大言不惭,也不知信口雌黄,还是真有依凭呢?

    黑夫看了一眼陆贾,陆贾微微点头,却也有些紧张,看来这随何的计策,他是认可的,但却不知黑夫认不认。

    于是黑夫笑道:“那就且听你说说吧。”

    随何得了允许,便说道:

    “想要夺取三楚,说难也难,君侯身被坚执锐,亲冒矢石,四渡云梦,鏖战两月,眼下也不过夺了半个南楚,小半西楚,若想靠兵锋全取三楚,恐怕要一年半载……”

    “但说易,却也易,用吾之策,可使楚地月余之内猛然色变,皆云集响应,羸粮而景从,天下三分,可得其一!”

    黑夫来了兴趣:“说下去。”

    随何道:“小人窃以为,君侯打错了旗号,靖难,不足以号召楚地人心,想要各地云集响应,应当立一位楚王,复楚国社稷!”

    ……

    “立一位楚王?”

    黑夫听罢,冷笑了起来,看向陆贾:“这就是你为本侯招来的‘大才’?”

    陆贾有些慌张,连忙下拜顿首,冷汗直冒。

    他早就知道,随何之策,君侯恐怕不会喜欢,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挺到底了。

    毕竟随何的想法,也深得陆贾这个淮南楚人之心。

    陆贾为随何请命道:“还请君侯允随何将话说完!”

    “不必听了。”

    黑夫却指着随何道:“汝可知,上个月时,有武昌营叛逃屯长名为葛婴者,用了和你一模一样的伎俩,攻下鄂县后,在当地找了鄂君的后人,名为襄强者,立为楚王,复了那楚国的社稷。”

    “可他们非但没等来三楚之地的云集响应,却等来了我的大军讨伐。襄强做了伪楚王不过三日,便被我的都尉东门豹杀死,身首异处,挂在城楼上!”

    “腐儒之言,诛心之论,若听了你的,我恐怕也会落得一个下场,垣雍,将此人绑起来,下狱!”

    垣雍带着两个短兵拖拽随何,随何却死死抱住廊柱,将接下来的话一口气说完:

    “我说的立王,不是立他人为王。”

    “而是君侯自己,自立为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