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的南海郡番禺城,借着一场宴飨,将子婴灌醉后,黑夫却召集了几名曾向他表露过心迹的幕僚,开了个小会。

    如今秦军全据岭南,还顺便守着闽中,占地广袤,许多城邑都要分人去管,所以还留在番禺的人,就不多了,今日能与黑夫密谈的,也就陆贾、利仓二人。

    利仓之父利咸早在十多年前就喊黑夫“主君”了,黑夫将他呆在身边两年,无疑是信得过的。

    陆贾虽然是个浓眉大眼的儒生,但在郁林与黑夫谈论王朝天命时,却说过什么“今上废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战,无一日安宁。于是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秦之天命,摇摇欲坠!”

    这个在秦朝体制内,得不到任何机会的楚地士人,如今已成了黑夫比较信任的顾问。

    “数日来,我对子婴旁敲侧击,甚至灌醉询问,但子婴看上去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这是他在长沙时,接到江陵昌武侯公子成送来的诏令……”

    黑夫负手踱步,他总觉得秦始皇这道令他去衡山郡邾城接受封赏的命令,有些不同寻常。

    “利仓,你以为呢?”

    利仓虽然年轻,却有些智谋,他想了想道:“君侯,小子以为,朝廷此举很是奇怪!”

    他说道:“岭南初定,三军将吏分驻各地,赵裨将驻桂林、陶叔与萧都尉驻长沙营、我父亲驻豫章、安叔父驻三关、吴叔父驻东冶城、共叔父驻郁林,其余东门伯父、韩信、吴臣、梅鋗、陈婴等人,随君侯在番禺。”

    利仓将黑夫麾下众吏的分配一一道来,可以说,名义上新建的岭南四郡,南海、桂林、闽中、象郡,都控制在黑夫及其党羽旧部手中。

    “整个岭南安危,系于君侯一身,现在让君侯去邾城,来回将近三个月,岭南初定,没了主帅,各地还不得乱了套?若朝廷还在乎岭南,一定不会下达这种命令,而会派使者来封赏!”

    黑夫沉吟:“按照子婴的说法,我不在期间,可由任嚣接手岭南防务……”

    幸好黑夫事先派任嚣、徐福、尉阳三人去了西边的海域探索,他们不在番禺,子婴无奈,只好答应多等几日,黑夫这才拖延了点时间。

    “下臣也以为,此事异样凶险。”

    陆贾虽是儒生,却也擅长游说言辞,立刻对黑夫道:“君侯可曾听说过一句古谚,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黑夫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陆贾道:“这是吴越争霸结束后的事,范蠡见越已吞吴,大霸江淮,便离开了越国,还给种大夫留了一封信,信上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享乐。”

    “文种看完信后,不以为然,但在有人向越王进谗言,说文种将要作乱时,勾践便送给文种一把剑。对他说:‘大夫教给寡人灭国七术,寡人只用其三,便吞并吴国,剩下四个别无所用,只用了三个就把吴国灭掉了,还剩下四个方法,你替寡人送去给先王吧。’于是文种自杀……”

    言罢,陆贾道:“但凡为臣为将者立下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大权,而君臣相善者,几乎没有!此番皇帝召君侯去邾城,恐怕不怀好意啊,君侯若行,恐将重蹈文种、白起、李牧之事!”

    黑夫却摇头笑道:“陆生多虑了,我的功劳,如何能与文种、白起、李牧相提并论?”

    他朝北方拱手道:

    “而皇帝陛下,也不是秦昭王,更不是勾践,他能下士,用人不疑,所以才能成就比二者更大的成就!”

    “王翦父子灭五国,皇帝却能反复起用,再不济也能安享晚年。我虽然南征北战,功至彻侯,但与之相比,亦不算什么……”

    近几年,黑夫已经在尽量藏拙压制自己了,做事不做满,击匈奴的风头让给李信,伐海东的风头让给扶苏。

    所以在黑夫看来,自己藏得还算好,根本没到“功高震主”的程度,完全想不出来,秦始皇为何会对他下手?

    本打算隔岸观火,以待时变的黑夫不知道,咸阳的一系列变故,已将熊熊烈焰引向他了……

    话虽如此,但人与人之,尤其是君臣之间,的确是不存在信任的。

    陆贾说的黑夫都懂,在番禺帮他练兵的韩信,不就是“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的最典型例子么?历史上,汉高祖拿下韩信,是不是类似的手段来着?

    黑夫不想做了韩信的前车之鉴,更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帝王的仁慈承诺上!

    等陆、利二人退下后,他思索道:“我若去,在邾城侯驾,待谒见之时,秦始皇很轻易,就能令武士擒我,只需要一人之力耳。”

    “但我若不去,便是违诏,是叛逆,皇帝可命将统兵伐之,我在咸阳、南郡的家人也要遭殃。”

    这下有点左右为难了,所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还得知晓,更多关于北方的情报,以此判断局势。

    只可惜,它们都被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拉在后头。

    好在任嚣迟迟未归,子婴也不敢接下军权虎符,就这样,等到十二月下旬时,黑夫总算接到了一封来自北方的信……

    来自胶东,来自陈平的警告!

    ……

    信是陈平在两个月前写的,走的是海路,今日方至。

    他在信中,告诉了黑夫一件近日才传到岭南的“新闻”。

    “平闻东郡天降陨石,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皇帝尚在,人心已动,皇帝若去,天下必叛……”

    针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局势,陈平给黑夫献了一策。

    “秦为无道,天下苦之,始皇帝所逝,中原郡县豪长必兴军聚众,畔秦相立,扰乱中国。”

    “值此之时,君侯把持岭南,拥兵十余万。南海僻远,君侯可兴兵绝道自备,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屯田练兵,以待时变。至天下残破疲惫之际,君侯再北出三关,虎争天下,扫江南,夺南郡,举兵入武关,占咸阳,则大事可定也!”

    “平与曹参,亦可于胶东响应君侯,以为策应,助君侯抵定中原!”

    “届时,君侯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

    黑夫合上信,无奈地摇头:

    “陈平这小白脸,胆子越来越大了,信中每个字都够他诛三族啊……”

    不过,陈平对局势的分析是到位的,几乎完美预言。

    而那句“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更是搔到了黑夫痒处!

    他之所以南下领兵,就是想在无从改变秦始皇做派,也无从操纵政局的情况下,先丰满自己的羽翼。

    有剑在手,才有底气做事,重铸秩序,靠的是枪杆子,可不是靠嘴炮和空等,更不是将一切都寄托在一个能否继位都难说的“好皇帝”上。

    但碍于自己的身份,黑夫又不想和未来可能出现的各地反王们搞在一起。

    他是秦吏出身,一步步从亭长升到侯爷,是体制的既得利益者,道德上,还受过秦始皇之“恩”,又是命氏,又是赠字,一点点,将他染上了秦的色彩——深沉的玄黑。

    想洗掉?除非把皮剥了。

    而局面上,手下虽龙混杂,但精锐主力,多是广义上的“秦人”,来自南郡、南阳、关中,这数万人的家眷都在各郡县呆着,受秦法律令约束限制。

    若问将士们,是家人性命更重,还是昌南侯割掉的发髻、树立的墓碑,推衣推食的几顿饱饭更重?

    对大多人而言,显然是前者更重要。

    所以黑夫绝不可能做陈胜吴广,拼着手下叛离的风险,拼着秦地舆情谴责,傻乎乎地造反吸引仇恨,为王前驱……

    性格使然,黑夫原本的想法就是坐拥大军,隔岸观火,在岭南做伏地魔。

    “苟,也能苟出一片天地来!”

    但他虽然是个老阴比,却也有两条底线:

    第一,天下若乱,必须争取以最小的伤痛恢复统一,恢复秩序。

    第二,未来如何,得由他说了算!遇上秦始皇这个强势而听不进劝的领导,黑夫受够束手束脚,也受够做裱糊匠了!让天下大治,让六合真正一统的新政,果然得自己拿主意,才可能推行!

    只可惜,一系列事件,打破了黑夫的如意算盘。

    又过了两日,一个来自咸阳的最新消息,让黑夫坐不住了。

    那句谣言,依然带着北方的阴冷寒意。

    “亡秦者黑?”

    “陛下虽烹了卢敖,但我家人府邸也被监视了,这消息还是通过张苍传出来的?”

    “这就是皇帝南巡,还让我去邾城见驾的真正原因!?”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黑夫摇了摇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笑道:

    “好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家,这口锅,真TM黑!”